耕雲導師 禪學講話

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」淺解

耕雲導師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講於台北市


  任何一種有系統、有義理的文字,都是由外舉決定內涵的,經典也不例外。因此當我們瞭解了這一部經典的標題之後,也就會瞭解它的旨趣了。這裏我們首先要討論:什麼是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」?

一、經名解釋

  般若:查字典注音為班若或缽惹,實際上應該讀成缽瑞。這種發音是不是很標準呢?也不然,因為唐朝時代「般若波羅蜜多」的讀音是「巴尼亞巴拉咪達」,這個音譯跟梵文的原音是相吻合的。懂得梵文的人,他不會唸缽瑞,而是唸「巴尼亞」。

  般若的基本含意是智慧,其所以不翻譯,是因為它雖然可以翻為智慧,但跟我們通常所謂的智慧,在程度上是有差距的。我們說某人很有智慧,那僅只是指他那六塵所積的表層意識。這裏的般若並不僅是指表層意識,而是指心的原態與共相。既然找不到適當的中國文字來表達,乾脆就不翻譯了。

  一般法會中大多唸「摩訶般若波羅蜜多」,為何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」不加上「摩訶」兩個字?因為摩訶般若是全稱,只用般若是簡稱,只要提到般若,就一定是摩訶般若。摩訶般若即是大智慧,大到什麼程度?它是一切世間智慧的本源和實性。世間的智慧,是否離開了般若呢?它雖然已經不是般若的原態,但卻也離不開般若,因為「煩惱即菩提」,當我們感受到煩惱的時候,就證明我們有生命、有覺性(菩提)。如果是沒有知覺的植物人,還會有煩惱嗎?為什麼不用「摩訶」,表示它是簡稱,而「摩訶般若」就是具稱,就像我們講電視機是television,如果只說T.V.,別人也懂。

  波羅:正確的讀音是「巴拉」,是彼岸、對岸,且含有解脫的意義。

  蜜多:正確的讀音是「咪達」,是到達的意思。

  我們有時說「摩訶般若波羅蜜」,有時說「摩訶般若波羅蜜多」,這也是簡稱和具稱。「多」字只是在強化語氣。有些人不懂,平常唸「摩訶般若波羅蜜」唸多了,他以為這是一句,經名則是「多心經」。佛法講求「一心」,哪裏有什麼「多心經」呢?這就不正確了。

  「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」是經名的全稱,意思是:透過根本的、原本的、一切智慧之母的偉大智慧,到達解脫彼岸之心要的經典。在基本上,我們對《心經》應該有兩種認知:

  第一、《心經》是藉著偉大的智慧,到達解脫彼岸的一種心態──法的現量的描述。

  第二、《心經》是指靠著這偉大的智慧,到達解脫彼岸,這一類經典的精華、心髓。

  《心經》是《大般若經》的精華、心髓,也是藉著偉大智慧,到達解脫彼岸的一種心態的敘述。因此這部經在中國流傳最廣,時間也最長。據說,玄奘大師在取經的過程中,經歷過很多的危難,就靠這部經獲得精神的力量,突破險阻艱辛,才能達成偉大歷史使命的。

  我們在此只講「般若波羅蜜」,而在佛教中有六波羅蜜──六種解脫法門。六種波羅蜜就是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進、禪定、般若,又叫「六度」,「度」即前進、到達。這六種法門,都可以使我們到達解脫的彼岸,以「六度」為總綱,發為萬行,即所謂「六度萬行」。

  為什麼這裏只說般若波羅蜜,不談其他五種?《大智度論》講:「五度如盲,般若作眼。」布施而沒有般若波羅蜜,只能創造癡福,可以上升天堂,福報享盡,依然墮落六道,那是不究竟的。為什麼這裏只說般若波羅蜜?因為般若波羅蜜既是解脫的必須條件,也是解脫的足夠條件。

  般若波羅蜜涵攝其餘的「五度」,自然就具足了「六度」的功德。有了般若波羅蜜,再行布施、忍辱、持戒、精進、禪定的時候,當下離能所、泯理事、三輪體空、不種因、不造業、直證解脫。

  如果離開般若波羅蜜,他所行的只是人天小道,只能為來世造福,而無裨於解脫道。所以般若對解脫道而言,是非常重要的。

二、般若性質

  般若,又可分三種性質:

  (一)實相般若

  就法的實性、法的實相來講,叫「實相般若」。「實相般若」就是法的「現量」和「證量」,佛的「法身」的當體。

  (二) 觀照般若

  雖然在觀察,但不是用分別心,不是用第六識,而是用般若。用第六識,叫做「取相分別」;用般若,則對境不起認同心,所以叫「觀照」;而「觀照般若」就是用般若觀照實相的當體。

  古德說:「萬事萬物,凡夫執實謂之有,二乘分析謂之空,菩薩眼見菩提、眼見佛性。」眼見佛性,你說什麼不是佛性?如果用觀照,那不用分別,當體即空。所以我們可以瞭解:「般若不但是實相的本身,也是一種眼見佛性的觀照法門。」

  (三)方便般若

  所謂「捨方便,無究竟」,說到真理的究竟處,是無法開口的。否則,有你能聽,有我能說;有能知的你,有所知的法;這與不二法門豈非南轅北轍?所以談到真正的佛法,沒有你開口的餘地,才一開口,早已不是真實的佛法了。但要啟發人們的覺性,是需要一把鑰匙的,這就是方便。例如:文字般若,文章寫得稱性,讓人讀後茅塞頓開;說法辯才無礙,使聽者斷惑、除疑,走向光明之道,這都是方便。語言三昧、文字三昧都是方便,乃至禪宗的擎拳、豎拂、棒喝也都是方便。

  般若大致有這三種性質、三種作用:

  「實相般若」是真理的本體,「圓證佛性」是唯佛與佛方能究竟的。

  「觀照般若」是以自己的摩訶般若,來照見自己的法性。有個很好的比喻說「如珠吐光,還照珠體」,好像夜明珠一樣,自己發光,照亮自己的存在。所以摩訶般若所觀照的就是自己。

  「方便般若」就是逗機說教、因病與藥,以種種法救種種心的善巧方便了。瞭解了這些,再討論下面的經文,就感覺很親切、很簡單、很明白了。

  經,古時印度人叫「速達辣」,音譯為「修多羅」。中國也有四書五經,經典就是金科玉律,是人生的軌範。而佛經則是生命解脫路徑的指標,猶如氣象報告的經緯度,是最直截了當、最標準、最不會使你迷失的路線,循著這個路線前進,就可以到達解脫的彼岸。

三、經文淺解

  下面講經文:

 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

  觀自在菩薩,就經文來說,有兩種解釋:

  第一、是觀察自在、徹底斷惑、法界即我、觸目菩提的大菩薩。

  第二、是尋聲救苦的聖觀自在──觀世音菩薩。

  這裏雖沒有明確的標示,但兩種意義都有;而在此所謂「觀自在菩薩」,是泛指一切自觀自在、觀察自在的大菩薩。

  菩薩貴行,所謂「六度萬行」;離開行,就沒有證,也沒有菩薩。坐在那裏不動,是不能到達彼岸的。踐行般若波羅蜜,有深有淺,因為踐行的深淺,所以從登地菩薩到十地菩薩、從等覺到妙覺,都是由踐行般若波羅蜜的深淺度來分證的,並非以任何標準來規定,也無須透過人評會議。

  前面所說「觀照般若」,就是不用六識,也不離六識。法相宗的修行重點是把前五識──眼耳鼻舌身,轉為「成所作智」,把意識轉成「妙觀察智」。「觀照般若」是要使六識消融於般若,產生觀照作用;觀照作用就是「大圓鏡智」。

  我們經常聽說「一塵不染」,什麼東西一塵不染呢?不是指你的色身,色身在現在這大都市裏,每一秒鐘都受到可怕的污染;「一塵不染」是指你的心。「染」,就是被它黏住了、波及了、污染了。如果你只觀照而不認同,它就不會污染你了。我們用分別心,就會因見取而受染:耳朵猶如錄音機,一首歌聽幾遍,雖然沒有見過歌詞、曲譜,也就會唱了,因為人腦有記錄慣性。耳朵對聲音,如膠似漆,於是就吸收了。眼睛對形象,就像錄影機一樣,見過一次面就「感光」了,下次再見到,「喂!老張你好……」,留有影像嘛!聽、記、想,慢慢在原本心態的表層累積成一層原無的覆蓋層,這六塵就構成了心垢,逐漸掩蓋、埋沒了原本的自我──真實的本心。「觀自在菩薩」用自覺觀察,藉甚深般若波羅蜜的行證,所發露的智慧解脫心態,照見了五蘊皆空──一塵不立。

  「五蘊」又叫「五陰」(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)。「蘊」就是聚集。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,愈來愈多,於是我們從生到老,腦細胞的褶子也愈來愈多。小學畢業,只裝了小學教科書;國中畢業,又裝了國中的教材;大學畢業,又裝了不同的內容,這叫做「蘊」。接受多了、經驗多了、理解多了、常識多了,這就是「為學日益」。

  如果我們用分別法,則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每一樣都可以寫一篇很長的論文,而且大有內容,大有文章。如果我們用觀照,則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原本不存在,原本非實有,畢竟「如幻如化,空無自性」。空,很多人認為是什麼都沒有,是斷滅,其實不然。佛教說「空」,有很多種:二乘聖人所講的「空」是「分析空」,分來分去,分到最後什麼也沒有了。菩薩的「空」是「當體空、般若空」。如果用三觀的尺度來看,菩薩離二邊、行中道,二乘偏空,凡夫執有。

  空,有兩種解釋:

  第一、「因緣所生法,我說即是空。」因,是一種動機或最初的影響力;緣是條件。由動機和條件組合的任何事物,都是原本空無自性的,「空」就是「無自性」。全世界所有研究形而上學的都公認:真實、真理是原本如此的,只能發現,不能創造;真理也是普遍如此的,並非在中國是真理,到外國就不是了;並非你信,它就是真理;不信,它就是罪惡。

  就我們所了解,在這大宇宙中,除了條件的組合,根本就沒有任何永恆的個別事物的存在。所以說「因緣所生法,我說即是空」──條件組合的東西,都是空幻不實的因緣假合。

  「空」不是沒有,而是原本如此。諸相原本不有,再加上一個「無」字,豈非多餘?「空」是什麼?「空」就是指沒有個別的自我,沒有個別的自性。「空」是什麼?它是萬有的原因、創造的勢能、發展的餘地和不息的生命。因此森羅萬象,一一從「空」裏來,又到「空」裏去;如水泡般,來實無來,去實無去。不二法門,豈有剩義?

  第二、我們一講到「有」,就形成窒礙;說「空」,極其自然。「空」是體用一元的,「空」就是餘地,有道是:「忠厚留有餘地步,和平養無限天機。」家裏後面有院子,就可以種種花;前面有院子,還可以擺放盆景。假如前、後都沒有院子,那就毫無發展的餘地了。

  心空的人,度量大。量大的人,什麼事都好商量;度量狹小的人,魯仲連來了也沒有用。所以「空」就是創造、發展的勢能。因為海闊憑魚躍,天空任鳶飛,如果不空,有什麼用?房子不空,怎麼住?杯子不空,誰買?船若不空,一下水就沉了。所以只有「空」,才能使人不沉淪。般若慧便是「空」的妙用,契合空性,摒除自我執著,才有自在逍遙的人生。

  由於「空」,才能不斷地創新。宇宙中每一秒鐘都有新的星球形成,每一秒鐘也有許多星球殞滅。森羅萬象,全顯「空」的體用。而修學佛法,首先就要「心空」。「心空」就是要空去塵垢──從生到死所累積的心垢,因此才說「為學日益」,求學,天天有心得;「為道日損」,學道得丟掉很多多餘的東西,天天都在減損。要把那些捨不得的嗜好、孤僻、個性、我執、法執統統丟掉,丟到一物不存,如同桶底脫落,就是大事了畢了。

  所以說:「空,永遠是大宇宙不斷進化、不斷開展、不斷創新的無限勢能。」如果不空,就如同一潭死水,了無生機了。

  佛法講「空」,不是叫我們去分析「空」,把「空」當成一種學問,而是要我們「心空」。只有掃除五蘊、六塵所積的心垢,讓心空了以後,自己原本的摩訶般若才會發露、呈現。如果用六識分別,把廢知識、假常識堆滿一腦子,每件事物都執著,摩訶般若就會被窒息、被埋葬了。

  一生懷才不遇,被埋沒了,沒有關係,人生如幻,過程短暫,拿人與地球的壽命來比,太短暫了;如果你認為地球是永恆的,就太愚昧了,連地球都要壞,何況短暫的人生?能壞的東西,原本就不是你的。古人說「無量劫來賃屋住,從來不識主人翁」,無量劫來都租房子住,哪個是主人?不知道!這很有意味,也很通俗,但也說明了「空」絕不是死的;「空」是有而不實的、變動不居的。

  因為用「照」,所以「五蘊皆空」;若是用分別取相,五蘊宛然實有,根本不空。本經講的是般若波羅蜜──智慧解脫法門,所以舉出聖觀自在菩薩,在祂的般若觀照下,相對的五蘊就不存在了。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沒有了,就像槍靶子沒有了,子彈就沒有射擊的目標了,一切苦厄也就超越了;「度」就是超越。

  「觀自在菩薩」就性質而言,有全稱的大菩薩、特稱的觀世音菩薩。就屬性而言,有悲、智二方面:

  第一、在智的方面是觀自在:一切諸法,萬事萬物,入眼了然,不會執著認同,不會形成窒礙。由萬事萬物的本源,看到萬事萬物的本來面目,看到萬事萬物的最後結局,看到條件組合的萬事萬物當體是空。

  第二、在悲的方面是應機救苦自在:一稱南無觀世音菩薩,馬上獲得解救。觀世音菩薩過去是對中國人,稍早是對東方人,現在是對全世界,都有很深的緣。很多人得了重病,求觀世音菩薩,咒大悲水喝,就痊癒了,這是「大悲自在」。

  此外,「觀自在」是菩薩的共法。觀,是「覺觀」。菩薩「自觀自在」,卓然獨立,不認同外物。既然眼耳鼻舌身意(六根)不實,色聲香味觸法(六塵)虛幻,色受想行識(五蘊)原本不存在,就只有「自在自覺」、「自覺自在」了。能夠這樣,自然就會超越一切痛苦、煩惱、災難了。

  舍利子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 亦復如是

  舍利子,是指佛陀智慧第一的大弟子。這樣翻譯是梵漢合璧:舍利是梵文,子是漢文,全部梵音是「夏利布陀拉」。舍利是他母親的名字,子是他自己,合起來就是舍利的兒子。過去中東的人們也稱耶穌為「大衛的子孫」。

  舍利子智慧第一,他是這部《般若心經》的當機者。所謂「當機」,有人說法,總要有人問法,而問法的人往往不是不知道,只是替別人發問。在《圓覺經》中,很多菩薩問法,都是替眾生發問,來逗機說教。

  色不異空:「異」即差距、差別。一切有形、有窒礙的物質,原本沒有永恆不變的自我,因此與沒有自性、沒有自我的空性,並沒有差距,當體全同。在這科學起飛的時代,不管你怎麼分析、化驗,最後的結果總是什麼也沒有;所以物質的當體就是非物質。眼睛看的、耳朵聽的、身體接觸的、意識想的都不是實體,都是因緣條件的組合;以假為真,顯然是錯覺。所謂「緣起性空」,是說由條件組合的東西,原本不有,畢竟是空。

  空不異色:是說空無自性的物質,與空的實相當體是一;色相,原本是空,最後是空,畢竟是空。所有物質,把它分到不能再分,小到不能再小,最後就會證實是什麼都沒有。在科學發達的現代,理解「色不異空、空不異色」,應該是很容易的。

  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:在什麼狀況下「色即是空」?用般若觀照,「有、沒有」都不分別,只是一心。在大圓鏡智之下,一心圓滿,「有、沒有」的問題根本不會發生;一種摩訶般若的心靈狀態,與鏡子一樣,當機全現,過後無蹤。如果用另一種說法,那就是「對境無心,色即是空;分別取相,空即是色」。

  空,是沒有自性,無可尋覓,無能把捉,無可認知。如果為了說明「空」的道理,從前言、序論、大標題……用種種觀點來敘述,寫了一部幾十萬字的空論,結果「空」何嘗空?很多人說「空」是什麼都沒有,這叫「惡取空見」。「空」不是沒有、不是斷滅,而是大宇宙唯一的真實與永恆。

  受、想、行、識,亦復如是:這是縮短語氣一筆帶過的話。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是五蘊,而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,剩下的受、想、行、識,也都是這樣子──「受不異空,空不異受;受即是空,空即是受」,乃至「識不異空,空不異識;識即是空,空即是識」。理既相同,所以一筆帶過了。

 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

  法有色法、心法。「心法」一念三千,「色法」無量無邊,而它的真相是空無自性、空無自我。法,是空無自體的,好像水結成冰,並非是新物質的創生;當溫度升高以後,冰化成水;溫度再升高,水蒸發了,也不是生命的消失。因為萬生萬物無不以「空」為素材,無不當體是「空」,所以在這一真法界裏,既沒有真實事物的新生,也沒有毀滅的現象;既沒有一個永恆不變的實體生起,也沒有一個真實獨立的實體毀滅,所以說「不生不滅」。

  不垢不淨:海水一味,莊子說「道在屎尿」,有人認為這是大不敬,說髒話,污辱真理,其實真理是一般的,不是特殊的;真理是普遍的,不是局部的。如果真理是特殊的,那是三隻腿的雞,雖然稀奇,與大眾的生活有什麼關係?所謂「道在屎尿」,是說真理是普遍的、唯一的、絕對的,根本沒有第二、第三,觸目菩提。既然原本不生,最後無有可滅。真理不出於法界,法界無限,也就是時空無限。萬生萬物、一切現象,都可畫個「○」來概括,所謂「以金作器,器器皆金」,也即是由「空」所顯,萬象皆空。

  經云「三千及大千,如海一漚發」,海能現漚,漚不離海。在一真法界裏,有什麼垢與淨?有什麼增與減?新結成的冰塊,並不表示水中多增加了一塊冰;冰塊溶解了,也不表示減少了冰塊的實質。

  簡單地說,一切萬生萬物,無一不是由空裏來,而又向空裏去,亦即佛說:「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;生滅滅已,寂滅為樂。」空,是無限生機和一切發展及開創的勢能:一切由空裏來,一切又向空裏去;從空裏來,不佔地方;回到空裏去,乾淨俐落,這太好了。我們正確理解了「空」,就不會愚昧、顛倒,就不會錯認、謬執,而逍遙自在了。

  《般若心經》講的是般若,般若的素描就是以下的經文:

 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 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

  這就是般若的素描。概括地說,般若的當體是個「無」,是個「無無」。因為「執有」則有限,「無無」乃無限。「原本無、當體空、畢竟不可得」的絕對法性,就是般若的空性、法身的素描。因為真實的是原本的,原本沒有眼睛、耳朵、鼻子、身體、意識啊!須知般若見不因眼,聽不因耳……,不靠一般的官能而顯實相──生命的真相。

  這裏要特別強調的是「佛法乃生命之學」,不必去講道理,不必去求道理,只要證得了生命的實相,就會清清楚楚地證得「自他不二,物我一如,心、佛、眾生三無差別」,這些都可以證實,而不是在講空話。

  在《指月錄》中,有位洞山良价禪師,童年出家,師父教他唸《心經》,教到「無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……」時,他說:「暫停!我明明有眼睛、耳朵、鼻子、舌頭、身體……,經上怎麼說沒有呢?」他的師父愣住了,說:「你不同於粥飯僧,你是禪宗的根器,到南方去參禪吧!」以後就成了禪宗的大匠。這顯示了什麼呢?「信」為道源功德母,「信」固然好,「疑」也不壞;因為你不疑,就沒有問題;沒有問題,就不能解決問題;不解決問題,問題就會壓倒你。學法也是一樣,若是沒有問題──不疑,又怎會有悟?古人說:「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。」禪宗要我們信有一個真實──只此一事實的真實。要我們疑,有問題,即使辯論都沒有關係。《證道歌》說:「圓頓教,勿人情,有疑不決直須爭。」

  無眼界,乃至無意識界:界,不僅可解釋成範疇、界限或區域,主要是指根、塵相對的作用──六根對六塵所產生的作用:眼對色的感受,耳對聲的感受……,這些六根對六塵所發生的一定作用就叫「界」。六根、六塵加六個作用,就是十八界──十八種現象。

  無無明,亦無無明盡;乃至無老死,亦無老死盡:這又是一筆帶過,無明到老死,就是佛法講的「十二因緣」。「十二因緣」就是構成我們生死輪迴的十二個要件。

  前四種因緣,是無明、行、識、名色:因為「無明」,就有妄作,而產生情感上的「行」;由行產生「識」;有了意識,就隨緣受胎,剛剛受的胎叫「名色」。

  所謂「名色」,是有而不可見,無影無像,只能形容,只有名;所形容的色,是小到不可見的,過去沒有顯微鏡,誰能看見XY染色體的活動?看不到,所以叫「名色」,只知有這麼一個東西,但還沒有成為人的胚胎。

  第五是六處:六根具足,然後就出胎。

  第六是觸:小孩剛生下來,什麼都不會,但卻會抓東西;國人滿週歲時,有「抓週」的習俗。到了兩三歲時,就有觸感,喜歡去接觸物品。

  第七是受(感受):喜、怒、哀、樂,一切的感受都有了,大約五六歲時就已具備。

  第八是愛:約十四五歲,有了愛,就知所選擇,有了物種基本的欲念;有了欲念,就如膠似漆,念念不忘,夢寐思之,於是和原本的生命實體距離更遠了。

  第九是取:包括追求和逃避;追求權利,逃避義務和責任。人們基本的欲望包括:自我保存──白天怕人,晚上怕鬼;自我我欲──食、色、領導、支配、佔有……,諸欲相繼發生。古人說「臨財毋苟得,臨難毋苟免」,不能說每個人都臨難求免,但苟得的人卻較多,這就叫「取」。

  第十是有:即生有、中有與後有。透過名色、六處、觸、受、愛、取而有業,活在世上,是「生有」;死是「中有」,以活著的時候所造之業為素材,形成死後的中陰身(靈魂),即是「中有」;「後有」即隨業入胎。

  第十一是生:又出生了,入胎就要出生啊!

  第十二是由老而死。

  這叫「十二因緣」。辟支佛觀「十二因緣」,找到了解脫之道的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四法印,而證解脫。但是在菩薩眼中,皆同幻化。

  無無明,亦無無明盡;乃至無老死,亦無老死盡:其餘的十種因緣,都一筆帶過了。二乘聖人藉分析得解脫,菩薩則是當體即空。既然當體即空,所以無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無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;六根、六塵都沒有。無眼界,乃至無意識界;十八界也沒有。無無明,亦無無明盡;乃至無老死,亦無老死盡。十二因緣只是一個虛幻的過程,菩薩不觀「十二因緣」,無須分析,般若觀照下,當體是空。

  無苦、集、滅、道:佛法的初期,佛陀審視眾生的根機,說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,若詳細講,很費詞,簡單地說,「苦因集有,道由滅成」。為什麼說「苦因集有」?從無明、行、識、名色、六處、觸、受、愛、取、有,這都是「行」,是有為法,聚集多了,當然苦。苦有八種:

  生苦──人一生下來,離開母親,就是苦。小孩子一出娘胎,沒有誰會哈哈大笑的,一出來只會用哭來表示苦。

  老苦──老也很苦,身體的抵抗力差,心有天高,力不從心;想爬山爬不動,喜歡吃的東西,多吃了就不舒服。如果修養不好,想想前塵往事,一生累積了太多的無奈、挫折、抱怨、牢騷、不滿、失意……,那生活不就形成了對生命的懲罰嗎?有些人打腫臉充胖子說「不苦」,但眼淚卻不住地流;有些人假裝頑強說「人生不苦,很樂!」但心裏卻像吞了黃連似的。

  病苦──病是最苦的,甚至使人無法忍受。如果有朋友生病了,我們去探望他,問他:「老兄!你有什麼願望啊?」他會說:「我只要病好了,粗茶、淡飯、布衣暖、菜根香,我就很感滿足了,不再希求其他了。」事實會是如此嗎?不然,等他病好了,老毛病又都來了:吃菜嫌口味不好,看別人不順眼,老婆的髮型不好看,孩子的動作討人嫌……,簡直煩透了。所以人是活在不滿裏的,不滿的本身就是一種痛苦、一種對生命的懲罰,因為「錯誤恆等於煩惱,罪惡終難逃毀滅」。

  死苦──死更是痛苦。很多人練功夫,在死的時候要退功,功若不退,死不了;一點點的退,像蛇脫皮似的,退到哪裏痛到哪裏,痛苦得很。

  除了生、老、病、死四種苦以外,還有:

  愛別離苦──你喜歡的人,他不能永遠在你跟前。

  怨憎會苦──你越討厭他,他越在你面前晃。

  求不得苦──求的東西得不到,得到了又有新欲望,永遠不能滿足。物質的欲望,永遠不能填補心靈的空虛,始終是貧乏的。

  五陰熾盛苦──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叫五陰,陰就是暗,沒有見天,沒有曝光。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,包括心理、生理、自己的認知、教育程度等。身體的組成,顯教講四大──地、水、火、風;密宗講六大──地、水、火、風、空、識。四大不調,百病叢生;五陰熾盛,坐臥不安;色身太健康了,精力旺盛,總想打架;受陰太旺盛,會敏感、心亂;想陰太旺盛,就會妄想,胡思亂想多了,所想的都不求結論,再想下去,結果想一個問題,七八個問題一齊湧出來,弄得精神分裂。四大不調生病,固然是苦;身心太旺盛、五陰熾盛,無一不苦;色情狂、強暴、殺人、毆鬥逞強,一言不合,非吵即打,都是五陰熾盛之故。

  一般人都是在八苦中過著執著、迷失的生活,而菩薩用摩訶般若的心態來看,這些都沒有實體,五陰固然不實,苦、集、滅、道亦是方便。要想滅苦,必須行道;要真行道,就要停止五陰的妄動,使之接受光明。

  無智亦無得:「智」是能得,「得」是所得,一個能得的我,一個所得的法,這是二元,不契不二法門。一涉及到「二」,就背離了佛法的宗旨──不二。有能有所、有生有死、有得有失……,都是邊見,是二分法,不是不二法門。

  以無所得故 菩提薩埵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心無罣礙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 究竟涅槃

  因為他沒有什麼可以得到,他也不可能再得到什麼;一切只是他自己,他只能得到他自己,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外在的東西,也沒有任何的外在,所以全證法性,歸無所得。

  菩提薩埵:梵文ㄅㄨ ‧ㄉㄚ ㄙㄚ ‧ㄉㄚ,是大菩薩,簡稱ㄅㄛ ㄙㄚ ‧ㄉㄚ。ㄙㄚ ㄅㄚ ㄙㄚ ‧ㄉㄚ是眾菩薩,南無ㄅㄛ ㄙㄚ ‧ㄉㄚ是大菩薩。菩提薩埵就是菩薩。菩薩是覺醒了的眾生,眾生是未覺醒的菩薩。菩薩為何不說是佛?因為菩薩只是生命覺醒了的眾生,還須要繼續淨化,距離佛還有一段心程,所以稱之為菩提薩埵,簡稱菩薩。

  依:是依靠、依賴、依附,更是歸向、投入。菩薩把全生命、全人格、全理智、全感情投入般若波羅蜜多,所以他心裏沒有罣礙。罣礙,是由前塵妄想產生印象,堆積印象而產生的我執。菩薩沒有前塵、沒有妄想、沒有我執,所以沒有罣礙。因此,既不會患得患失,也沒有「有我之私」;沒有「有我之私」,就沒有「有我之執」,自然就沒有恐怖。

  遠離顛倒夢想:顛倒是錯誤的意思,好的說成壞的、壞的說成好的、真的說成假的、假的說成真的;乃至以正為邪、以邪為正,這都是顛倒。

  至人無夢有兩種解釋:

  一種解釋是說修養到家的人,平時凡事都能「所過者化,所存者神」,不會做夢了。白天沒有記錄慣性,既不錄影,也不錄音,到了晚上睡著以後,螢光幕就放不出影像來了。

  另一種解釋是「至人寤寐一如」,白天似乎如夢如幻,晚上也與白天清醒的時候一樣。所謂夢幻三昧(如幻三摩地),就是至人的境界。能夠觀自在的菩薩,當然寤寐一如,所以遠離顛倒夢想。

  究竟涅槃:究竟就是最後、畢竟。能夠證入上述境界(一切皆無)的菩薩,最後一定能證得生命的真實──涅槃。涅槃就是常、樂、我、淨;涅而不生,槃而不滅,意即證得生命的永恆。

  三世諸佛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

  三世諸佛,依般若波羅蜜多故:世是時間,三世指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過去、現在、未來所有的大覺佛陀,都離不開般若波羅蜜多,他之所以成佛、解脫,都是藉著大智慧才能到達解脫的彼岸;離開般若,就沒有大覺的佛陀。大覺佛陀都是因為證得般若,以般若做為他生命的內涵,做為他理智、情感的全部,方才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

  「阿耨多羅」是無上,「三藐」是正等,「三菩提」是正覺;意即「無上正等正覺」,是至高無上的正確覺受,也就是摩訶般若。離開覺受,就沒有正覺,也沒有生命。因此,佛法最貴得正覺(無上正等正覺),最貴得正受。正受有二種意思:即真正的受用和正確的覺受,覺受不正確,便遠離解脫道。

 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無上咒 是無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 即說咒曰 揭諦揭諦 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 菩提薩婆訶

  咒,是總持的語言,又稱真言──真實的語言。由此可以知道,智慧的解脫法門,有偉大無比的神秘力量,具足無量光明,可以破除無明、黑暗,開展光明的人生。沒有什麼比般若更高、更上、更尊貴的了,也沒有別的咒可以和它相提並論,更不要說能超越它,連和它相等的都沒有。能去除一切的痛苦感受,絕非虛假,所以我才說這個咒:揭諦揭諦,波羅揭諦,波羅僧揭諦,菩提薩婆訶!

四、咒文音義

  《心經》講到此為止,附帶要說明的:咒是真言、總持,是一部經的精華,最扼要的地方,唸《心經》不唸咒很可惜,很遺憾!而咒語最注重發音,正確的讀音是:

  揭諦揭諦──ㄍㄟ ‧ㄉㄚ ㄍㄟ ‧ㄉㄚ,去呀!去呀!

  波羅揭諦──ㄅㄚ ㄌㄚ ㄍㄟ ‧ㄉㄚ,彼岸去呀!

  波羅僧揭諦──ㄅㄚ ㄌㄚ ㄙㄤ ㄍㄟ ‧ㄉㄚ,大家都到彼岸去呀!

  菩提薩婆訶──ㄅㄨ ‧ㄉㄚ ㄙㄨㄛˇ ‧ㄏㄚ,疾速完成覺道。

  通俗地說,就是:去呀!去呀!大家一起去呀!邁向生命的圓滿!完成生命的覺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