耕雲導師 禪學講話

中華禪風的演變

耕雲導師 一九八四年四月八日講於台北市


  今天和各位談談中華禪風的演變,參禪的心路歷程,以及參禪須具備哪些基本條件。

一、參禪的根器

  我們講「參禪」,首先必須確定參禪的根器;也即是說,哪些人適合參禪,哪些人不適合參禪;焦桐可以做琴,不可以做棟樑,楠木可以做棟樑,但不可以做琴。八萬四千法門,對八萬四千根機,如果根器不相投,學法就不可能會有成就。

  參禪的根器,從什麼地方去看?應具備什麼性向、氣質才可以參禪呢?

  (一) 從動機上來看

  學法,最要緊的是動機,所謂「因正果圓」,如果「因地不真」,便會「果遭迂曲」。

  有些人參禪,覺得禪很玄、很妙,他要作一個很玄、很妙的人,所以去參禪;像這樣的人,因地便不正確。禪雖然很妙,但它是一般的,而非特殊的,並無神秘可言。如果為了追求奇特、神秘而參禪,動機不正,學禪便會走偏,一旦走上談玄說妙之路,便會自生障礙而脫離實踐。

  如果有人對佛法、對禪懷著一種神秘感,為了要發掘神秘,獲得神秘,或者要突破這個神秘而來參禪,像這樣的動機,顯然不正確;真理既是一般的,特殊的就絕不是真理。雞有兩條腿,有沒有三條腿、四條腿的雞呢?有,但那是怪雞,是特殊的雞;特殊的就不是一般的,就不具備普遍性、真實性和永恆性。所以,探求神秘,追求玄奧,不是參禪的正因。

  還有一些人參禪,是為了擺脫煩惱,這樣的人參禪不會成功。因為當他煩惱的時候,就想到了禪;當他快樂、不煩惱的時候,便把禪忘掉了。像這樣,絕難打成一片,不會得到佛法真正的利益,也不會參到桶底脫落,得個透徹的了悟。

  另有一些人參禪,是基於功利主義。人生本來很苦,沒有一個人從生到死,得到過完全符合他主觀意願的環境和遭遇。既然每個人都活得不如意、活得無奈,都有或多或少的煩惱,於是到了莫可奈何的時候,他便追求奇蹟,希望得到神秘的力量;他參禪、他學佛,是希望得到佛天的保佑,可以升官發財、萬事亨通。佛法不講「信者得救」,更不是惡勢力。正法是廓然大公的,佛菩薩絕不是貪官污吏——你供養他,他就保佑你;你不供養他,你就倒楣,正法絕對沒有這樣的事。所以,抱著功利主義的思想去學佛法,動機不正,因地不真,虛偽的因,必得幻滅的果。

  以上所舉,皆非真正學禪的動機,也不是參禪的正因。

  真正參禪的人,要發無上心,使生命有了寄託,使自己的真理智抬頭,讓自己的真情感擴張;在理智上,希望到達不疑之地;在生命上,希望得到心靈的完全淨化,發掘出存在的真實和生命的真義,把捉住生命的永恆。因為真實的都是永恆的,當你證得真實的時候,你就會擺脫生死,贏得生命的究竟解脫。自己解脫了,立下度脫廣大有情眾生的宏願。如此發心,才是學禪的正因,有了正因,必定獲得正果。

  (二) 從修行態度上來看

  有些人把禪當作生活中的興趣之一,而非唯一的興趣;有些人把禪當作生活中的調味料,多少有那麼一點點瀟灑飄逸之感就好;有些人把禪當作談話的資料、文字的遊戲,藉以排遣生活中的無聊。像這樣的態度,學禪斷然不會成功,因為禪是絕對的真實,與虛偽絕不相應。也有些人把禪當作沽名釣譽的工具,表示自己會禪就很清高,像這樣就違背了平等法,學禪自然也不會成功。那麼,究竟什麼人學禪才會成功?抱著什麼態度才會成功呢?

  佛說「制心一處,事無不辦」,如果我們把全部生命、理智和熱情,投注到一個目標上,使它形成一個焦點,在那個焦點上,就會綻放出智慧的花朵;也即是說,你必須把禪當作唯一的興趣、人生唯一的目標,才會有成就。如果把禪當作興趣之一、目標之一,便不可能有成就,最多只能摸到邊緣,因為你的態度只是淺嘗輒止,便絕不可能到達大徹大悟的境界。

  為什麼說學禪應該是唯一的生活興趣,而不是說生活準則?因為種種事實證明,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,興趣很重要,缺乏興趣,便流於僵滯、枯燥。

  王冕是個放牛的孩子,荷花畫得很好。愛迪生只讀過兩年書,發明了一千多種東西。

  王冕畫荷,沒有絲毫功利思想;發明之王愛迪生,他研究的目的,也不是為了賺錢,而是興趣使然。如果愛迪生沒有畫圖的興趣,你下個命令說:「給你三個月的時間,給我畫一幅長江萬里圖,畫不出來就槍斃你」;那你槍斃他十次,他也畫不出來。如果你叫王冕造一個木牛流馬,給他三年的時間,他三十年也造不出來。所以興趣很重要。

  我們如果對禪有了一種很自然的興趣、心態和嚮往,把禪視為生命,視為生活的源頭活水和歸宿,學禪就一定會成功。因為興趣會使你欲罷不能,如果離了禪,就會覺得生活索然無味,就會覺得生命沒有理想、沒有意義、沒有寄託、沒有歸宿,具備這樣的態度,學禪一定會成功。

  文人、詩人、藝術家也是一樣,興之所至,鍥而不舍,久之,一如十月懷胎期滿的產婦,想不生都不行。所以我說:「如果你喜歡打麻將,乾脆以牌王為目標;你喜歡下棋,就以棋王為目標,不必去學禪。」凡事皆成於一,敗於二三,精神分散,意志不集中,做什麼事都不會成功。

  古人參禪,十年、二十年如一日,禪門典籍上事實俱在。這些人一見祖師,三言兩語便開悟了,就好像是熟透了的蘋果,一碰即落。他們並非天生的聖人,都是歷經長時的修習,如青原、南嶽……,皆是修養深厚、深入三藏,然後於祖師啟發之下桶底脫落。所以,若是沒有崇高的興趣,缺乏集中的心意,便沒辦法學禪。

  (三) 從學禪的資質和稟賦來看

  有些人天生就很敦厚,吃了虧反而高興,幫別人跑腿,還沾沾自喜,好像佔了便宜,做了一點實際貢獻。有些人一天到晚算計別人,佔了便宜才高興,吃了虧就煩惱。有些人天生好像就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熱誠,一天到晚精力充沛,興趣盎然,沒事看螞蟻搬家,能瞧上兩小時,摸摸盆景,能修理幾十分鐘,像這樣的人稟賦很厚。有些人則是情感冷漠,意志消沈,百無聊賴,好像活得很不耐煩。

  學禪,須要極大的精力,須要鍥而不舍的精神,須要百折不為所屈的毅力,須要很高的智慧,絕不是情感冷漠、意志消沈、百無聊賴、毫無生趣的人所能勝任的。必須是稟賦敦厚、熱情洋溢、忠厚踏實、擇善固執的人,絕非一般世智辯聰之流,一如達摩大師所說「無上大法,絕非小德、小智、輕心、慢心者所堪承當的」。

  「摩訶般若」就是大智慧,大智慧和小聰明毫無關聯,聰明人不一定有智慧,而大智慧的人不一定有小聰明,所謂「大智若愚」。聰明是分別心的產物,大智慧是生命的本態,是根本智、自然智、無師智,是永恆的真正自我。分別心衍生的小聰明,只顧到私利;大智慧就是把全生命、全心力投入,這種投入不是有為法,而是自然的反應。所以,大智慧是遠離分別心的;分別心只是小聰明,小聰明和大智慧絕緣。分別心只會給你帶來煩惱和增加記錄慣性,根、塵相對產生的虛妄執著,只能覆蓋真如。所謂「真如」,就是「如真的本性」。

  學佛法最根本的課題,即是自我突破;自我突破以後,就突破了一切。如何突破?有個基本的方向,要確認真理是原本如此的。因此,真理只能發現,不能創造,人可以發現法則、創造機器,卻不能創造真理。

  真理既然是原本如此的,那就不要從語言、文字堆裏去找,因為原本沒有億萬計的銀河系、太陽系和這個地球,沒有生物,沒有人;連人都沒有,哪裏有語言和文字?禪宗不立文字,因為文字是語言的符號,思想是沒有聲音的語言;如果執著這些東西是實有,便被其纏縛、障礙,而發掘不出真理來。所以,要往前看、往遠看,最初的即是最後的,最後的即是最初的,沒有起點,也沒有終點。把全生命融入真實裏,然後再浮現出來,那時候,你就知道「一即是多,多即是一,物我一如,自他不二」。

二、中華禪風的演變

  (一) 中華禪的由來及影響

  中華禪的發展,須從達摩祖師說起。達摩祖師於梁武帝時來到中國,當時交通極不方便,他在印度身為王子(南印度香至王第三子),很受尊敬,他並非是為了生活而來化緣。相反的,他面壁九年只為了要等一個人——一個真正能夠續佛慧命、承擔大法的人。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,他等到了二祖慧可。

  初祖何以不辭跋涉艱辛,到中國來尋覓大乘根器?因為那時印度盛行拜物教、拜火教、多神教,否定自我,追求功利,捨棄自尊,自甘墮落,依靠神祇,自己不肯努力,那是精神淪喪、正法滅絕的徵兆。他以高瞻遠矚的眼光和超人的智慧,知道中國有大乘根器,所以不辭關山險阻,前來中國傳法,傳法完畢,又回南天竺去了。

  達摩祖師未來之前,中國已有「形而上學」;老子說「谷神不死,是為玄牝」,谷者——空,神者——靈,玄者——久遠以前,牝是母性;意思是說:「一種空而靈、沒有形象的存在,是一切生命的源頭,為天地之根本(一切存在的本源)」。

  孔子為《易經》作《繫辭》說:「無思也、無為也、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」,所描述的,即是心的原態和作用。《易經.乾卦》上所說的「群龍無首」,不是說天下大亂,而是說每個人都是一樣,都是至真、至善、至美,沒有誰比誰高,誰比誰差,那是象徵陽剛,沒有罪惡,沒有絲毫陰暗面,所以《易經.乾卦》的最終理想就是《禮運篇》的「大同」。而《中庸》「其為物不貳,則其生物不測」,又說「至矣!」——到了「無聲無嗅」、沒有相對、獨一無二的存在。儒家的思想,極高明而道中庸,是有一套人生共同的生活嚮往和歸宿的。此外,尚有莊子的孔、顏坐忘心齋。

  以上所說,中華文化的主流,可說都是佛祖心髓的具體呈現,以此之故,達摩祖師自西而來,是有其原因的。

  從達摩祖師到五祖,雖是單傳,而禪風漸被寰宇。五祖弘忍大師有弟子五百餘人,第一大弟子神秀,是兩榜進士出身,相當於現今的高考及格;第二大弟子惠明,將軍出身,地位很高,都跟隨祖師多年,未獲心印。等到廣東來了一個「獦獠」,既沒讀過書,又沒出家的俗漢,和祖師只見了三次面,就把法傳給他了。這個老廣,土話很重,出語別說外省人聽不懂,即使本省人也聽不懂,如果不是五祖忍大師別具慧眼,實不可能得法。

  由此可知,佛法的真傳,佛法的血脈,佛法的使命,古德先賢之所以不畏艱難、不怕犧牲,就是要把捉到生命的真實,證得生命的永恆;如若不然,不可能完成法的人格化。

  一般人都是真理知識化,喜求知解,停留在概念裏。所以達摩祖師西來,傳法的模式就是法(真理)的人格化,除了法,沒有我,而法也是本無之法。當時,五祖如果傳法給神秀,佛法就會變成知識,成為機械化的打坐、說法、講道理;如果傳法給惠明,他就會擺場面、講架式。

  惠能得法後,隱身獵人隊中十五年,然後出來一鳴驚人,他不僅把佛法革新了,且以嶄新的面目和姿態,出現在大唐國裏。他不僅把佛祖的真血脈——菩提種子,在肥沃的中華文化土壤裏落實生根,並且開出一花五葉的奇葩,繁茂滋長成為今天欣欣向榮的中華禪。

  中華禪風所及,歷經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至於今日,注入文學上的有禪詩,注入藝術上,便有了禪的藝術。儒家的思想和禪思想一拍即合,碩學大儒程、朱、陸、王多少都有些禪風采,歷代參禪徹悟的儒宗學士,頗不乏人。相反的,儒家的真傳到了宋、明開始變質,原本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孔子思想,一變而成了吃人的禮教。誰都知道,孔子的兒子孔鯉死了,孔子自己照顧小孫子,把年輕的兒媳婦嫁出去了,孔子沒有叫人守寡,而是叫人活得更好。

  明朝時的王陽明,用儒家的辭彙闡揚禪,主張致良知;良知——不學而知,是心的原態、原貌,是原本的,不是學來的。致良知、存天理、去人欲(私心),就是要追求原本的自我而肯定它。

  王陽明的「四料簡」,又叫「四句究竟話頭」,他畢生講學,皆以此為指標。「四料簡」的第一句「無善無惡心之體」,跟主張性善的孟子、主張性惡的荀子,並不吻合。心的原態、本體,無所謂善惡,善惡是價值標準。原本沒有地球、人類,哪來的善惡?「有善有惡意之動」,有了分別心時,才有相對觀念的產生。因此,王陽明的究竟話頭,是典型的禪,但恐別人誤會,所以才言必堯、舜,學宗孔、孟,那是護身符、擋箭牌,其實,他所說的是佛法。

  以上所言,說明了達摩祖師這一趟中國之行,沒有走冤枉路,沒有白來,中華文化的土壤上,的確適合菩提種子的生長和茁壯。

  (二) 從如來禪到祖師禪

  從初祖達摩九傳至百丈懷海(南嶽懷讓系)及藥山惟儼(青原行思系)是「如來禪」。「如來禪」就是跟佛祖說的法相似的本色禪,沒有機鋒,不用棒、喝,沒有門庭設施,沒有建立自己的模式和規範,三言兩語就能對機,就能夠印心,除了所用詞彙和方法有些不同之外,大致跟方等經論沒有多大差異。

  到十傳黃檗希運及溈山靈佑(南嶽系),機鋒就出來了。十一傳至德山宣鑑(青原系)、臨濟義玄(南嶽系),即是有名的德山棒、臨濟喝;棒、喝交馳,風掣電閃,如此一來,別樹一格。從達摩到六祖、南嶽、青原、馬祖、石頭……及經典上少見的範例和手段都出現了,他們的特色,是沒有道理可講,他們的好處,是展示出法的人格化。

  把「如來禪」和「祖師禪」明顯畫分的是香嚴智閑。《指月錄》上說:智閑禪師開悟後,曾有頌曰:

  「一擊忘所知,更不假修持;動容揚古路,不墮悄然機。處處無蹤跡,聲色外威儀;諸方達道者,咸言上上機。」

  溈山聞聽,對仰山說:「此子徹也。」仰山道:「待我親自勘過。」遂去南陽覓問智閑:「聞師弟發明大事,你試說看。」香嚴復舉前頌。仰山說:「此是夙習記持而成,若有正悟,更說看。」智閑又頌曰:

  「去年貧,未是貧,今年貧,始是貧;去年貧,猶有立錐之地,今年貧,錐也無。」

  仰山說:「如來禪許師弟會,祖師禪未夢見在。」智閑復頌道:「我有一機,瞬目視伊,若人不會,別喚沙彌。」仰山回報溈山:「閑師弟會祖師禪了。」

  從此,「如來禪」和「祖師禪」分成了兩個階段,但並非把禪分為兩種。

  到了唐朝中葉以後,「祖師禪」又演進為「機鋒禪」,禪師和參訪者的風格,皆是針鋒相對,所謂「擊石火、閃電光」。看禪典上的機鋒、轉語,別誤會那是聰明人的應對,其實那是絕未透過大腦思惟的脫口而出。譬如問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」答:「庭前柏樹子。」「什麼是佛?」「乾屎橛。」「如何才能把佛法說得很正確?」答:「胡餅。」

  像這樣都是信口道出,絕沒有想一想才回答的。古人說:「思而得,慮而中,盡名鬼家活計。」又謂:「凡是透過思索,回答別人問話的,叫黑山鬼窟裏作活計。」真正的禪,是純陽性的,絕不透過想陰的意識思惟,比如敲鐘,敲了就響,並非是敲後,想一想才響。

  「如來清淨禪」為何一變而為「祖師禪」,再演進為「機鋒禪」呢?我們看禪的典籍上有許多土話,如「作麼生?」這是湖北話。由於六祖不識文字,他也不看經典,也不習慣引用經典上那些名相辭句,他用他自己的語言來表達他的心態和意境。上行下效,經歷三四代以後,便都不用經上的名相詞彙,只用日常生活上所習用的言語,隨著各人性格的不同,再加上一些幽默感,因此便形成了禪的機鋒,成了祖師禪特殊的風格。

  祖師禪的可貴,在於擺脫了那些不必要的名相困擾。各位想想,看佛教的文字,往往看著看著,忽然故障,看不下去了,那幾個詞彙極為陌生。祖師禪很好,簡單明瞭,它都是你日常生活中所用的詞彙。

  祖師禪的話很難懂,有些人越看不懂越要看,看了一輩子,還是看不懂,為什麼看不懂?因為他沒有把禪人格化和性格化。那些祖師開言吐氣、一言一語,都是法的人格化,他把佛法變成了全生命、全人格、全理智,然後由大圓覺海熔鑄成一個嶄新的生命,這也即是作曲家所說的「主題重現」。若把禪當學問知識去理解,你當然不會懂他說的是什麼。

  為什麼問「祖師西來意」,答「庭前柏樹子」呢?這叫「全提正令」;庭前柏樹子是法的全部,你鋸不開,也咬不斷的。可不可以解釋呢?可以。古人之所以不肯解釋,因這極為現成;如果是佛法人格化了的人,不需要解釋,他已到達不疑之地,不再懷疑。

  有兩個小故事,可以說明「庭前柏樹子」的公案。

  宋朝有位五祖演禪師,有一次,一位提刑(官吏)來問佛法。演禪師說:「提刑讀過小艷詩嗎?」提刑問:「哪一句?」演祖說:「頻呼小玉原無事,只叫檀郎認得聲。」小艷詩屬於情詩,說有一位小姐帶著丫環在看戲,發現她的情郎在附近,小姐便一直呼喚:「小玉!小玉!」丫環問小姐:「什麼事?」小姐也不答,只是一直喊小玉。有什麼事?沒事,只是希望她的男朋友聽到她的聲音,知道她在這裏,如此而已。聽了這個故事,一思索「庭前柏樹子」,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。如還不懂,再舉個例:有位禪師每次說法完畢,下堂前,問大家明白嗎?大家都不答話,表示都不懂。於是禪師把桌子「砰!」地拍一下,這一聲和「庭前柏樹子」的答案完全一樣,只是一種聲音而已。

  還有一種直示法:

  有人問雲門:「怎麼樣才能把佛法說得恰到好處?」答:「胡餅!」問的人不懂,旁聽的人似乎更不懂;如果是真正把禪人格化了的人,一聽就懂,為什麼呢?給你個燒餅吃,把你的嘴巴給堵住不說話,那就好了。「但有言說,都無實義」嘛!「起心即妄,動念即乖」,「法過語言文字,不立語言文字」……,因為文字是思想的符號,語言是思想的聲音,思想是沒有聲音的語言,這些個囉哩叭嗦的全是障道因緣。你、我為什麼會形成不同的性格?不同的心態?就是被言語、文字所害的。

  《楞伽經》上說:「任何物體,先有個形狀,給它安上個名字,就會起聯想,就有了妄想的素材。」有名字才用語言表達,但語言、文字無論表達得如何恰當,充其量只是相似,絕不全等,且往往使人誤會或看錯。比如團隊做遊戲,一二百人排成一排或一路,從第一個人開始傳一句話,傳到末尾,面目全非,變成了不是原來的了。所以,語言的功效是極其有限的,表達常識尚可以,表達實相則很難。明白了這個道理,就會知道雲門餅的答案極其幽默,而且直截了當。

  有兩個人去參趙州從諗禪師。州問一人:「曾到此間嗎?」答:「曾到。」州:「吃茶去!」又問一人:「曾到此間嗎?」答:「不曾到。」州:「吃茶去!」院主見了奇怪,請問趙州:「為什麼曾到、不曾到都叫吃茶去?」州:「院主!」院主:「有!」州:「吃茶去!」各位想想:為什麼都叫吃茶去?陸象山傳裏有句話說:「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」本來沒啥子事嘛,喝茶去吧!

  禪的語言有各種不同用途,它是人格化而表現為性格化以後的語言,你未把禪人格化,就是聽不懂。當你把禪人格化、性格化了以後,信口開河都是機鋒,別人看來很玄很妙,懂得禪以後,禪的確是妙趣橫生的。

  有位禪師說法,徒弟問:「好像雲門、趙州都不是這麼說,你為什麼這麼說?」師父答:「家家門前火把子!」家家門前火把子——各人照各人,他照他的,我照我的,這是歇後語,並不難瞭解。當你進入狀況以後,你去看《五燈會元》、《指月錄》,你會看得好笑,為什麼?極其幽默,並不枯燥,那是活潑生動,是生命的跳躍,是智慧的閃爍,也是一種藝術的語言。所以,中華祖師禪的獨特風格,的確是活潑、可愛、引人入勝的。

  (三) 公案禪與參話頭

  唐末、宋初盛行公案禪,黃檗禪師說:「既是丈夫漢,應看個公案。」所謂「公案禪」,一如現代的法院判案——有條援條,無條援例。參公案,即是看別人是怎麼開悟的?循此捷徑,認真參去。

  靈雲見桃花悟了;香嚴整地,石頭打到竹子上出聲,悟了;還有長慶把簾子捲起,悟了……;「公案禪」就是參他是怎麼悟的,參透了,你就知道他悟了個什麼。

  公案禪也很好,有典型的事例可循,但日久弊生,有些人不肯老實地去參,硬要研究公案是什麼意思?「祖師西來意?庭前柏樹子!」一輩子找道理、去分別,是這麼?是那麼?古人說這叫做「鋸解秤錘」,明明秤錘是塊鐵,他偏不相信,以為一定還有內容,拼命地鋸解,費了許多力氣、時間,鋸壞了好幾條鋸子,打開了,裏面和外面一樣。禪師的話原本是表裏如一的,外舉就是內涵,這就是不二法門的示現。

  更有甚者,把公案故事拈提出來,加以評唱,所謂「拈古」,現在也有禪者做這樣的事,古時候的《祖堂錄》、《虛堂集》、《碧巖錄》等都是。你若是大徹大悟了,根本就不必去看那些東西。

  宋朝有位圜悟克勤禪師,他的一部《圜悟心要》,那是佛法的主腦,是學禪的人不可不讀的。但是圜悟平生犯了一個錯誤,他拈古評唱,寫了一部《碧巖錄》。寫好以後,重抄一份叫人帶給他的得意弟子大慧宗杲。大慧宗杲看了,就把它給燒了,非常不同意他師父寫這個東西。因為許多年來,不知有多少人困在公案中,像掉進葛藤裏,出不來了,這是個害人的東西,師父何必搞這個呢?所以,「公案禪」又叫「葛藤禪」。

  大慧宗杲不滿意「公案禪」,也不同意曹洞宗的「默照禪」,但卻極力提倡「參話頭」,所謂「但將妄想顛倒的心、思量分別的心、好生惡死的心、知見解會的心、欣靜厭鬧的心……,統統放下,看個話頭。」

  「參話頭」是典型的佛法,因為參話頭沒有理論、沒有道理、沒有玄奧,就照著話頭這麼參去,鍥而不舍地不使一秒鐘間斷;吃飯時參、睡覺時參、上廁所也參……,參到「山不是山、水不是水、人不是人、鬼不是鬼」時,好消息就快到了。

  我們平常時腦子裏是沒有一秒鐘停止不想的,除非接觸到正法的人,他會明明白白、清清楚楚,說話不會說錯,聽話也聽得很清楚,但就是沒有妄想心念,能到達這種心態很不容易。一般人想得很多,每件事都想一段,也不求結論,又想第二件;久而久之,他想某件事的時候,突然那些無關的事一起上來,結果就會精神分裂。

  過去我在軍中時,有個預官精神失常,他的主管要簽公事送他住精神病院,叫我批准。我把他找來問他:「你信仰什麼宗教?」他說:「基督教。」我叫他搬張床舖到我房間來,搬張桌子坐我對面,給他一個題目「什麼叫做與主同在?」要他寫答案,不准做任何其他的事。他寫寫問問,我說:「都不對。」後來寫火了,他說:「長官!你這不是折磨人嗎?這麼多答案總有一個是對的!」我嚴厲地訓斥他一頓,他理屈了,繼續寫答案。晚上帶他去跑步,早上逼他做瑜伽倒立,睡覺時要真睡,睡不著得起來做答案,不准胡思亂想,不聽話就揍人。這樣一個星期以後,精神完全正常了,病也好了。我是叫他參話頭的。工業社會有很多怪病,大都是心態不正常所產生。所以,參話頭是典型的佛法,真參絕對會開悟,對治精神分裂,乃其餘事。

  各位體驗一下,自己的意識、念頭,是否是紛歧、散亂的?《博陵王問道》中有句話說:「人到無念的時候,生死自然停止。」我們沒有學禪時,心裏念頭翻湧,此起彼落,沒有一刻停止過,都是亂的。學了禪,就是要心變得單純、統一。水清則月現,悟了自心,才不會被客觀的一切所蒙蔽,才不會被常識所欺騙。所以參話頭的目的,是把多頭意識變成獨頭意識,然後經過一個冷不防的震撼或當頭棒喝,把獨頭意識粉碎了,原本的心就會呈現;原本沒有的東西揚棄了,原本有的自然就顯出來了。

  虛雲和尚參話頭,迷迷糊糊地好像活死人,倒開水不知往茶杯裏倒,結果燙到手,打破杯……,獨頭意識粉碎,本心呈現,悟了。但是,現在不可以這麼參禪了,因為很少人有這種福報和環境。試想:當你參到「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」,開水往手上倒的時候,你也很可能見樓梯不是樓梯,一步就下了十三層;見汽車不是汽車,見鐵軌不是鐵軌,那太危險!所以,我們不主張參話頭,而提倡如來禪,提倡觀心。從達摩祖師到五祖,都談觀心,因為「若不觀心,法無起處。」

  (四) 皈依禪即是皈依自己

  禪的表現方式一直在變,但禪的本質是不變的,而且禪的生命是永恆的。不學佛法則已,要學佛法,必須重重突破。如淨土宗的經典說「不發菩提心,不得上品上生」,什麼叫菩提心?菩提心就是覺心。密宗說「阿字本不生,如實知自心」;未證金剛大手印,不算無上瑜伽,不名究竟相應。所以諾那活佛說「禪是大密宗」,密勒日巴尊者,都證到了禪境界。《法華經》上說:「唯此一事實,餘二皆非真。」不遇正法,自己很難鑽,遇到真正的明眼導師,就不能不皈依禪,皈依禪就是皈依自己。

  中華禪所表現的活力是既存在又超越,既寫實又昇華,既表現又如如。不懂得禪,人活著猶如沒有源頭的死水;懂得禪,能夠抵抗煩惱;懂得禪,能夠報四生萬有之恩。只有自己的心開了,大徹大悟,無私無我,做到孟子所說的「存其心,養其性」、「吾善養吾浩然之氣,至大至剛,其大無邊」,才能像天主教所講的「作光的天使」,到處散播光熱、散播安祥,如此,才是報了四生之恩。

  如果學佛法執著一篇理論,或者一個概念,就是「理障」。一天要拜多少拜,要念多少佛,叫做「事障」。如果心存一種不好意思,自我面子,這叫「我執」。貢高我慢,是魔的標誌,魔並非形容魔鬼,魔是拿自己的錯誤來折磨自己。自己有貢高我慢心,就不免有更多的煩惱。有了主觀的價值標準,那一切一定被你衡量得很失意。當你放棄自我的時候,真我就出現了;你放棄有限,就會贏得無限;放棄法執,就可得到內心的安祥。

  台南市禪學研究會成立時,我有一首賀詞「桶底脫落句最親,八萬四千總是塵,掃卻此心原無者,與佛何嘗差毫分?」挑水的人,桶底沒有了,肩上卸去重擔,無比輕鬆。八萬四千法門都是法塵,眼睛裏塵沙除去了,也不能換入金粉,因為「金屑雖貴,在眼亦病」,「法」雖好,不如「無」更好。心上原本沒有的東西,都把它掃掉,一旦垢淨明現,與至尊最上的佛也沒有什麼差別。

  (五) 「四料簡」影響深遠

  中華禪到了明朝,有個很大的變化,明朝四大老——憨山、蓮池、藕益、紫柏是佛教界有名的禪宗大德;憨山註的《道德經》,蓮池大師的《竹窗隨筆》,境界都很高,藕益、紫柏也有專輯留世。但是,他們也受了永明延壽禪師四料簡的影響,所謂:

  有禪無淨土,十人九蹉路,陰境忽現前,瞥爾隨他去——參禪沒把握了。

  無禪有淨土,萬修萬人去,但得見彌陀,何愁不開悟——似乎很有道理。

  有禪有淨土,猶如帶角虎,在世為人師,出世作佛祖——老虎頭上長角,更厲害了。

  無禪無淨土,銅床並鐵柱,萬劫與千生,沒個人依怙——的確可悲。

  永明四料簡一出,不僅斷送了法眼宗的法脈,而且也風暴了正法眼藏的慧命,影響後世禪者極大;毫無疑問的,使淨土宗空前的興盛。現今,除了曹洞宗在日本,臨濟宗在中國,其他的都沒有了。

  何謂「陰境」?就是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五陰所形成的境界,一旦現前,就不由自主地隨它去了。譬如睡夢中不能夠作主,隨著夢境的發展由不得自己。所以永明延壽和明朝四大老都很謙虛、坦率,都說自己沒有把握,為了牢靠一點,還是「有禪有淨土」的好,「現世為人師,來世作佛祖」,那該多好!所以,後來很自然地就出現了「念佛禪」——念一句阿彌陀佛,然後問「念佛的是誰?」既念佛,又參禪,教內大德美其名曰:「禪、淨雙修」。還有人比喻為「敲門金磚」,開悟了,那最好,門打不開(未開悟),手裏還有塊金磚啊!瞧這有多妙!真是很如意,十全十美。可是自從參「念佛禪」出世以後,開悟的人畢竟不多,可見如意算盤並不靈光,反而因此破壞了禪的風格。如果法眼圓明,再看得深遠一些,自四料簡以後,諸天眾減少,三惡道充滿,這究竟是誰的罪過呢?

  「陰境忽現前……」,有什麼陰境?若是看得徹、行得徹,不必擔心隨他去,往哪裏去?誰去?若是徹底斷除我、法二執的人,煩惱即菩提,那些多餘的顧慮和問題,根本都不存在。

  念佛的確很好,念佛不僅可以「以念止念」,避免胡思亂想,而且可以證得實相,證得「法性身」,往生「法性土」,可謂方便殊勝之至;但是,既然參禪了,就該一門深入,不必腳踏兩條船,反而容易失足落水。如果認為參禪不保險,乾脆就去念佛。參禪就要有「大丈夫,秉慧劍,般若鋒兮金剛焰」、「佛、魔皆斬,掃蕩一切」、「唯我獨尊」的勇氣,能有大氣魄、大擔當、鐵骨頭、硬脊樑,見得真切,行得肯切,這樣才是如來的親子孫,也才能荷擔如來家業,才能續佛慧命。

 

  釋迦如來一生下來,就給我們以身示範作了一個榜樣——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。這話不少人錯會了,「唯我獨尊」並非佛陀自己獨尊,而是人人原本的佛性,原本的自我是獨尊的,是不二的。我們既然自稱佛子,就該以佛作榜樣,把自己的全生命、全人格、全感情、全理智,投入自己所修學的法門;如此耕耘,必定收穫。切忌坐隴望蜀,心神不定,貪得無厭,禪淨雙修,甚至禪淨密三修,到頭來一無所證,虛偽的因,必得幻滅的果。

  「念佛禪」到了後來,更變本加厲了,參禪既然又念佛,看到淨土宗「打佛七」,也依樣畫葫蘆地去「打禪七」,說來真是可悲。從佛祖到達摩,到六祖、唐宋歷代禪宗的祖師,從來沒聽說有「打七」的,真是無以名之,只好說它是「泥跡失神」——執著禪的外形,失掉了禪的生命。

  (六) 禪的真生命——傳心

  禪的真正生命,在於傳心。傳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,如果沒有大成就者,是無法傳心的。為什麼要傳心?因為每個人的性情不同、人格不同,只有傳心才能夠像蓋印一樣,蓋一萬個都相同;禪宗「以心印心」,也是一樣。

  所謂「傳心」,即是「以心印心,心心相印」,師、徒之間,一時融合為一心,心心不異;所不同者,弟子不過偶然獲此心態,且容易失去,所以必須慎加保任,而祖師卻經常是(秒秒不離)此心。常保此心,是為真修,修而無修,為而無為,如雞孵卵,如爐煉丹;如果忽冷忽熱,一壺水永遠燒不開,新的生命不會爆發,法身不會圓成。所以古人得個歇處之後,水邊林下,長養聖胎,或深山結茅,或鬧市煉心,皆為徹底完成法的人格化故。

  傳心的內涵,一般人無此經驗,無法想像;「真心離念」根本也不是用想的。但在今天一切都不是秘密的情形之下,借用現代的知識,也可稍知其梗概。

  每個生命都有磁場,這是現今科學家所公認的。現在的營養學專家,已經發現食物中含有光子,因為凡是物質都有電子,有電子就有游離現象,當電子消失的剎那,它就發光;而人的色身,也是物質,人的生命卻極其奧妙,不可思議;如果把人的生命完全懂了,人的進化就到了終點,但人的生命同時也到達永恆的圓滿、完全的解脫;現代知識,只不過瞭解其少分而已。

  人的生命價值,跟他所影響的廣狹及時間的長短成正比;能夠獨善其身的是好人,能夠兼善天下的是聖人。一個有成就的人,是把生命的雜質完全淨化了(如圓覺經所講:把礦石的雜質去盡後,變成了純金),他會有強烈的光的半徑;當你進入他的輻射半徑,心就好像產生光合作用而被同化了;被同化的感覺就是「定」。「定」不是閉目養神,「定」的梵語叫「三昧耶」。古人說「醉三昧酒」,意即得了「三昧耶」,好像喝酒微醺的狀態,此時心念停止,一片清明,說話不必思索,脫口而出。雖然脫口而出,絕非語無倫次,但是心裏就是沒有動念。

  這種機緣,百千萬劫難遭遇。碰到了,那是正因遇到了正緣,好好珍之惜之,成佛絕非三大阿僧祇劫的事。

三、參禪的心路歷程

  (一) 迷

  什麼叫「迷」?認假作真,把無常當永恆,把虛幻當真實,把每件事和物看為實有。除非我們刻意地去研究、討論,否則總認為這個地球是永恆的,沒有人說地球會壞,沒有人把這概念掛在心頭,人甚至於也忽略、不大注意自己什麼時候會死?沒有人注意生命從哪裏發生?死往何處去?生命的意義和目的是什麼?生命的本質是什麼?

  有些人把電腦當人腦,甚至放棄自尊,服從科學產物。外國人用人時,總經理不作主,問電腦,電腦說:「OK!」你就可以去上班。小姐要結婚找對象,爸媽不能作主,自己沒把握,問電腦,電腦說:「你嫁給他」,「好!就嫁給他。」

  我們人腦也類似電腦,那不是人的本來自我,生命的本來面目、生命的原態完全是相同的。何以人心不同各如其面?因為每個人的生長環境不同,家庭背景不同,父母遺傳因子不同,每個人活動的半徑不同,學習專長和所唸科系不同,各人看法不同、見解不同,能力的內涵不同,乃至喜、怒、哀、樂、價值標準、興趣……,沒有一個全同的。

  何以會形成這些差異?只因為人在嬰兒時,除了本能,頭腦是一片空白,什麼都不知、不會;漸漸長大,會說爸爸、媽媽、吃飯、睡覺、上學、謝謝……,從單字、片語開始,向腦子裏不停地灌輸和裝添資料。學土木工程的,問他化學工程,答不出來,因為他腦子裏沒有裝這些。學音樂、理論作曲的,問他教育心理學,也不知道,沒學過,自然不會。

  今天在座的各位,已經不是本來的你我,不是你我永恆的形象。所以我們參禪,就是要「破迷」——打破這個迷網,不要堅持這個肉體是自己;如果是你,你很悲哀,因為這個色身沒有多久就會壞。

  古人參禪大徹大悟後,他就不再把四大五蘊的色身視為自己。有個老和尚臨去之前,向弟子們告別,他問弟子們:「為什麼古人到這個時候,都不肯留下來呀?」弟子們沒有人回答,老和尚自己回答道:「只為路途不得力——走路不方便。」又問:「離開一句怎麼說?」大家仍是乾瞪眼。老和尚說:「橫擔蒺藜不顧人,直入千峰萬峰去!」古時的過來人,極為灑脫。

  什麼叫「迷」?迷而不知其迷,是真正的迷,如痴人說夢,把夢都當成真的了。人生何嘗不是一場夢?有的人認為是夢,走上了享樂主義;有的人認為是夢,走上了存在主義,揚棄了共同的價值標準,破壞了人類的行為規範。這都是不對的,因為他背離了中道。

  (二) 悟迷

  迷而不自覺叫「迷」,當他靈光一閃,領悟到現在跟過去的生活都是迷時,他悟了;悟了什麼?悟到自己是在迷。

  (三) 迷悟

  知道自己是迷,就追求悟,因此他又迷了,迷了什麼?迷悟。什麼叫「迷悟」呢?不少人沒有悟,他揣測悟的內涵:這個悟,一定是驚天動地的;這個悟,一定是脫胎換骨;這個悟,能領悟到極高深的道理;這個悟,可能會發覺極大的秘密……。

  他抱著這個目標、這樣的心態去找悟,他永遠都不會悟的。「悟」字拆開是吾、心,悟到我心,即是明心,明心即明白自心;見性即見到自己生命永恆不變的屬性。如果忽略了這一點,向最高的地方去找,不從平易的地方去覓;向外去找,不朝自己內心發掘,因此,便迷入悟中;為了追求悟,又陷入迷中去了。

  (四) 悟悟

  所謂「悟」,即是認識自己,瞭解了生命的本質,認清了生命的原態,真正的肯定了原本的真我,非常清楚非常親切地徹見自己生命的原貌,同時就會產生正見和正受,可以親證生命的實相,可以見到宇宙存在的實相,可以親切地感受到生佛平等、自他不二的所以然,享受到秒秒清淨和安祥,從此不再過敏於那種習慣的分別作用,對於存在的感受就比較正確,煩惱也由多而少,由少而無。

  (五) 正修

  正確的修行,不是修行致悟,而是悟後起修。不悟而修,是盲修妄作;由修而悟,只是前方便,「悟後起修」才是真實法。悟後若不修,悟也是白悟了。「悟後起修」如何修呢?

  要徹底無為,泯除一切的意念。並沒有任何方法去修,只要切切實實地認清真假,珍護此心不令污染,做自己本分應該做的事——為人父,止於慈;為人子,止於孝……。

  至此,經常都是無念的狀態,一念之起,自己會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表面上癡癡呆呆地,但心已經不亂了,此謂之「那伽大定」。如此經過三兩年的保任,秒秒反觀自己,知道「原本不迷,本來是悟」,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,把握住了生命的永恆,這才是人生的真味和人生的真正使命。

四、禪者的德操

  參禪發現到自己「亙古未迷,本來是悟」以後,必須根據自己的理念,鞭策自己努力的方向和修持作為,因為悟,只是有了正見、正受。

  (一) 消陰去蓋

  《楞嚴經》云:「理則頓悟,乘悟併銷,事非頓除,因次第盡」,道理悟了,悟與修行的次第都不存在,只有一個真實無為法,用不著修因求果;但是無始以來的習氣、心垢以及前塵緣影所累積的慣性,必須於日常生活中把它淡化掉,使自己悟了的一種人生新境界,變得很熟悉(生處使熟),過去前塵幻影所覆蓋的陰暗面,必須反省、發露、徹底懺除(熟處變生)。

  修行,就是要消陰去蓋。

  消陰:消除五陰——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的陰暗面,使心變成純陽,而後言行全是正大、光明、磊落。

  去蓋:去掉名、利、食、色、睡的五蓋。五蓋是很難除的,食,誰能不吃飯呢?色,既然有性激素,誰能沒有性衝動呢?名利,人人好名好利,喜戴高帽子,一個人被毀謗,他絕不會說:「我問心無愧,毫不介意」,雖然問心無愧,冤枉了他,他也會生氣、煩惱;一生氣和煩惱,無明妄動,真心就被覆蓋。所以,食、色、名、利,乃至睡眠,都是要從多至少,以至於無。我講這話好像違反生理,人怎麼能夠沒有睡眠呢?到那個時候你自會知道。各位不可勉強,如果你馬上停止睡覺,那就糟了。當你秒秒安祥,禪定功夫漸漸加深時,睡眠自然會越來越少,最後變成了純陽,自然就沒有睡眠了。

  一個人證得了禪的心,那是最大的「瑜伽(聯合)」、最大的相應;因為每一個水分子投入大海,全大海都是它,每個水分子都是H2O,不是相似,不是相等,而是全同。當我們把生命融入大圓覺海,全部宇宙實相就是我;到那時,生命力極為旺盛,不需要睡眠了。得了佛果的人,只要禪定幾分鐘就夠了;到了八地以上的菩薩,每天調心一二十分鐘,精神就極為充沛。

  因此,修行的人或由師父的心光所喚起,或者是自己集中意志的成果,當你的「摩訶般若」發露以後,你確實能走在千萬人的大街上,好像獨來獨往,這就是「離執禪定」,禪宗叫作「破初關」。

  (二) 反省懺悔

  懺悔即是反省,若不反省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類型的人。有人罵我:「你是什麼東西?」我一反省,的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,究竟自己是什麼東西?我不知道。梁武帝問達摩:「對朕者是誰?」達摩回答:「不識!」並非故弄玄虛,祖師所答,的確是實話。

  反省,以時間為「經」,對人接物處事為「緯」,凡是問心有愧,令心不安的事,都毫不隱瞞地寫出來,其目的在使其向陽、曝光。最好找個你所信賴的大德作證明,在佛前懺悔,千萬別以為這樣做是沒面子的事。面子是什麼?是我執,有我執就有煩惱;垛生招箭,你立個靶子,就有目標可打;靶放倒了,打誰?所以,一切煩惱由我執來。我執是虛假的自我,因為有我,就有我高興、我不高興。每個人的好惡心不同,價值標準不同,你太注意別人,會發現人人不合你的意;有的暫時合你的意,過幾天又不合你的意了;有的這樁事合意,那樁事不合意……,若是這樣,生活對你就形成了一種懲罰,處處不如意,那不是活得太苦了嗎?何以如此?都是自己對,別人錯。一個人抱著這種概念而活,活得很悲慘,甚至寢食不安,呼天搶地,椎心泣血,惶惶不可終日,好像末日到了似的;而事過境遷,回想一下,又不禁啞然失笑,這就是我執作怪;若無我執,天塌下來當草帽戴。所以人必須懺悔,悔其從前,改其以後,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,永不再犯;君子不貳過。若無這種決心,佛法不容易學。

  經上說:「諸上善人聚會一處」,又說:「善男子,善女人」,能接觸正法,都是上上的好人;若非好人,遇不到正法;縱然值遇,缺乏誠、敬、信、行,也不配修學正法;勉強修,也是自不量力,不會相應。

  (三) 知止主敬

  有人說:「法門無量誓願學……」,要學,應是一門深入,再一門深入。絕不是這個學一點,那個學一點,變成一個拼盤。

  若是參禪大徹大悟了,其他各宗就勿須學了,因為佛法是不二法門,「方便有多門,歸元無二路」之語,可為明證。古人說:「貪看天邊月,失卻手中珠」,那些原本不有的虛幻,你去追它、去求它,浪費一生的精力,結果反而把你那原本寶貴的東西弄丟了。誰都不願意聽別人說自己不夠聰明,其實,誠愚不可及。如果不「知止」,你保任個什麼呢?

  知止,知道了這個是我的本心,什麼東西都可以丟棄,唯有這個不能丟掉。古人說「暫時不在,如同死人」,這很嚴重,因為我的表面意識停止了,暫時恍惚沒有關係,可是我的本心被覆蓋,那就是法身被埋沒。因此,自己應該知道在那一點上去致力。

  如何「主敬」呢?這個不是隨隨便便的小事情,馬馬虎虎是不會成功的。「敬」就是不放逸、不隨便、不散漫、不吊兒郎當,極認真、極誠懇地去做,要把全生命、全感情、全理智、全人格投入,能如此,才會成功。

  (四) 慈悲喜捨

  「慈、悲、喜、捨」是佛的四無量心行,我們既然是佛子,應該認真地去實踐。佛經上講得太深了,在此作個淺說:

  慈——是「與樂」,就是「無緣大慈」;緣是條件,無條件的同情,對眾生的煩惱,當作自身的煩惱,方便解除而與之以樂。

  悲——是「拔苦」,對眾生的痛苦,有感同身受的同感,有切膚之痛的同感。這如果不是修行接近到大圓滿,只能唱唱高調。有很多人一天到晚唸四弘誓願,大多都落了空。聽說有位大德,他嫌普賢願王的願不夠多,把它增加到二百願,如果有人想壓倒他,可以加到二千願。你能真實踐履幾個誓願呢?若不能認真徹底地去實行,是極為空洞的。

  為什麼說生命接近圓滿時才有真慈悲?因為一個人如果沒有親切地體會到「自他不二、生佛平等、生命毫無差距、彼此毫無差別」的話,仍然「你是你,我是我」,他不可能會產生感同身受的情操。

  喜——《指月錄》中有個婆子燒庵的公案,那個「枯木倚寒巖,三冬無暖氣」冷冰冰毫無熱情的修行人,被一向供養他的婆子燒掉茅庵,把他趕走了。我們看有哪一個稟賦深厚的天才是情感冷漠、意志消沉的?一個天賦深厚的人,必定是熱情洋溢、活力旺盛的。修行的人要喜悅、要忘我;喜悅是生命的陽光,生活在這天地間,要常存感恩想,自然會喜悅。

  無論動、植物乃至器世間的一切,都是「一真法界」實相的呈現,而生命本質不變的屬性,就是「覺」,「覺」即是「佛」,眾生性即是佛性。所以大修行人修行圓滿或接近圓滿時,對一切眾生有種非常親切的感受,而且會深深地覺得「人身難得」;因為一般眾生(動物),牠只有極微的智性,極少的感情,百分之九十幾的本能,牠們一生中只有兩件事——謀食和求偶。唯人兼有理性、智性、思想、情感和本能。

  人的本能,似乎也比其他動物高,一般動物沒有像人那樣複雜、頻繁,人可說樣樣都高。人有一般動物所沒有的理性,比一般動物高百分之九十九的智性,因此人的理性、智性加上感情,就是構成人類文化思想三大主流的知、情、意。人把情感投入他的理性上,就產生出嶄新的智性,智性發揮到最高度,人才能修行。所以修行人應該喜悅,活在相互幫助、相互依賴才能生存的大宇宙間,應該知道感恩,感恩能產生喜悅。一般人忽略了這一點,所以他活得很苦。

  不要以為生活不如意,而怨天尤人;沒有人能夠完全得到一個符合他主觀願望的環境和遭遇,連全知全能的上帝都包括在內。上帝只有一個獨生兒子——耶穌,上帝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祂的愛子被驅逐、被毀謗、被出賣,最後被謀殺。連上帝的兒子都如此,你、我敢和上帝的兒子比嗎?事實上,你、我比起上帝的兒子,已經佔了很大的便宜了;耶穌三十多歲就被謀殺,而我今年已活到六十多歲了,我真感謝!所以要常常喜悅。

  佛經中有弟子見佛時問候說:「世尊!少病少惱否?」這說明世尊也會生病。不過,佛生病比較少,煩惱也有,不太多而已。因此你、我小小的煩惱,不必介意,因為人生沒有完全合乎他主觀願望的一切,主觀的本身就是一種病態、一種罪惡。我們要知足、要感謝。

  若有機會去看看那些殘障復健院裏的病患,你若問他:「人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?」他一定會說:「我若生得和你一模一樣,我就真歡喜了!」就是這樣啊!各位試著回憶一下,當你生病痛苦時,爹呀媽呀的亂叫,這時若問:「你想要什麼?」你一定說:「我只要病好了,我就完全滿足了。」可是,當你病好了,毛病又來了,你並不滿足,應該歡喜而不歡喜,所以說:「人生是罪惡的」,這話是有幾分道理。

  捨——內捨六根,外捨六塵,一切皆捨,捨到最徹底的時候,把「我」亦捨掉,把「法」亦捨掉,二執斷、二障除,徹底清淨、安祥。捨得徹底,才是「無餘涅槃」。人有肉體,修行就不是圓滿,老子說:「吾所以有大患者,為吾有身」,這話極有道理,修行人可以仔細去玩味。

五、結論

  最後,以世尊的傳法偈作個結論。世尊說:「法本法無法,無法法亦法,今付無法時,法法何曾法?」

  法本法無法——第一個「法」字,是學習效法的「法」。「本法」是原本如此的法,真實的一定是原本的,你要學那個原本如此的真理,那個真理根本就是個「無」。這句偈語是說:「你要學習原本的那個真理,其實原本就沒有什麼叫做真理。」

  無法法亦法——是說原本沒有的真理,就是你要學習的真理;你所要學的不是「有」,而是「無」。

  今付無法時——今天把那個原本「無」的真理給你了。

  法法何曾法——第一個「法」字是學習,第二個「法」字代表「無」的道理;你學習真理,何嘗學到了什麼東西?

  這就是《大般若經》的「歸無所得」,以「有所得心」學「無為法」,是不相應的;全部存在都給你,你往哪裏放呢?何況你和存在不是對立的。由此,我們知道,真實的必是原本的,原本什麼都沒有,哪裏有什麼道理?沒有什麼叫做「法」。以前在台南市禪學研究會成立時,我就給佛法下了個極其明確的定義:「佛法者,成佛的方法也。」佛法只是一種工具、一種方便、一種方法,修行人切莫執著它。

  原本什麼都沒有,而我們所要修學的,就是要發掘出那個原本就是真實的。只要證得了真實,就知道我們的生命,除了電腦作用外,原本的生命,原本就是獨立,原本就是解脫,原本就是平等,原本就是普遍,原本就不是對立,原本不曾生,原本沒有死……。

  用「真理性」證得宇宙的實相,而達到生死苦樂的究竟解脫,完成生命的圓滿。

  謝謝各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