耕雲導師 禪學講話

邁向生命的圓滿

耕雲導師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八日講於台北市


一、人生的使命

  我們為什麼要提出「邁向生命的圓滿」這個主題?

  首先,我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,就是有著太多的人不曉得「人活著為了什麼?」因而糊裏糊塗地糟蹋了大好人生,而且也不只是與草木同朽而已,甚至用自己的錯誤釀造著人生的苦汁,在生活的歷程中呈現出太多的黯淡、悽苦、無奈,當然更不曉得「何以生而為人,以及怎樣活下去」,因而偏離了人生的方向。

  如項羽看見秦始皇出巡,輦從甚眾,聲威烜赫,就豔羨地說:「彼可取而代之」。曹操唱完了「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」時,緊接著就遭到赤壁之敗。

  人,大多數都趨向功利主義,追求生活享受,但物質的滿足,何嘗能填滿心靈的空虛?有些人恣意追求歡樂,但歡樂過後接踵而來的是更多的空虛;有的人成天找刺激,而所能得到的卻是更多的寂寞;也有人努力創造人生的高潮,殊不知沒有低潮又怎會有高潮?高潮一過去,接著就是低潮。在這相對的糾纏中,往往使人迷失自我,背離了人生的使命。

  人生的使命是什麼?《圓覺經》中有一個很寶貴的啟示:

  金剛藏菩薩問佈大:「一切如來,什麼時候會再退轉成為眾生呢?」佈大善巧地說:「當金子從礦石中提煉出來,成為純金以後,這純金什麼時候會再恢復成為礦石呢?」我們知道從礦石中提煉出純金,固然很困難,再要讓純金恢復到原來的礦石,就幾乎是不可能了。

  可知人的出生,是一件莊嚴的大事,而人生的使命更是神聖無比的。所以人生也必須經過一段由痛苦而覺醒、由陶冶而淨化的時期,才能擺脫那無常的幻滅,把捉到生命的真實、永恆。也唯有修正自己的想念行為(起碼要能做到無罪一身輕),才能保持內心的安祥、心靈的和諧,進而廓除生命的陰暗面,達到光明圓滿,這才是人生真正的使命。如果不能清除掉生命的陰暗面,就沒有辦法得到光明、喜悅、安祥的心態,最後難免是「陰境忽現前,瞥爾隨它去」地再次迷失了。

  所以人生真正的使命,應該是修行──修正想念行為,以恢復原本自在解脫的生命原態。人要修行,首先要透過真理智的抉擇,釐定目標,確定路線,這是首要的問題。

  佛教的宗派很多,沒有洞徹法源的淺見之徒,難免會相互非難;但就佛法的本身來講,誠如佛陀所言「譬如食蜜,中邊皆甜」、「是法平等,無有高下」,沒有什麼優劣。但為什麼又分出那麼多宗派呢?須知佛陀並不專屬於任何一宗,後來人的智慧、心力,只能瞭解和弘揚一部經,無形中就形成了一個宗派。但「歸元無二路,方便有多門」,無論哪一宗,只要能一門深入,而且所皈依的不是徒擁虛名、追求名聞利養之輩,而是真正具眼的宗師,都會幫助你去掉心中殘餘的雜質,完成生命的淨化。也只有生命淨化後,才能證得生命的永恆,擺脫一切煩惱的糾纏、煎熬與無奈。也只有腳踏實地的修正自己的想念和行為,才能夠從容乎中道,以到達生命的圓滿。

  古往今來,沒有一個人得到完全適合他、完全符合他主觀願望的環境,不管是三皇五帝、秦皇、漢武,都只能活在或多或少的無奈之中。

  孔子周遊列國,在宣揚大同理想的過程中,曾有過陳、蔡絕糧之困。佛陀也不只一次地遭到他堂兄弟提婆達多的陷害、毀謗。

  基督抱著一顆愛心,告訴人「如何放棄自私,活得光明、活得無愧」,但走到哪裏也都有人驅逐他、陷害他,最後被弟子出賣。

  你我凡夫固然活得無奈,即使是聖人,也一樣有著「把手拽伊不肯入」的無奈,否則眾生豈不早已度盡?只不過聖人的無奈,僅是發自悲憫的淡淡輕愁,並沒有我、法二執的困惑。而你我的無奈,則是發自一我之私,來自「自我我欲、自我保存」的蝕骨椎心、仰天泣血、悱惻纏綿、新愁舊恨等障蔽本心、動搖根本的無奈。

  瞭解了這些,我們就應該迸發出生命的潛力,來追求生命的圓滿,贏取人生徹底的勝利,而證得生命的永恆。這絕對不是妄想,往聖先賢既留有「典型在夙昔」的榜樣可循,也留有金口親宣的寶貴經教可學,我們應該精研覃思,朝向解脫的大道邁進。

二、向上的基礎──誠、敬、信、行

  我們認清了人生的使命,決定朝向生命的圓滿邁進,首先就要奠立幾個基礎,也可以說是基本前提或前方便。若不能堅持這個基本前提,必然會空過一生,絕難成就。那就是誠、敬、信、行。

  (一) 誠

  提到「誠」,大家總會感覺得很抽象,名詞固然陳舊,含意也欠明確,其實只怪我們沒有深刻地去玩味思索。「誠」不但是構成中國人文精神的特質,也是中國倫理哲學的標誌。人類的思想大概可以分為三大類:一為主知主義,一為主情主義,一為主意主義。

  主情主義,雖然充滿詩情畫意,但不免淪於執著、沉湎。

  主知主義,雖然不缺少樂道的精神與真知灼見,但不免流於空疏、冷漠。

  主意主義的思想,也很容易形成武斷、霸道。

  只有中國人標榜的「誠」,才能揭示人天一貫的真精神。

  「誠」就是當你的真理智到達止於至善的境界時,同時也把你整個生命的真情感投入這真理智之中,而反映為死守善道的堅決意志,成為純一不雜的「誠」。唯有「誠」,才不致有知、情、意分離的偏頗,能誠就能擇善固執,能誠就能用真理智抉擇真理,以到達不疑之地;到達不疑之地才能斷惑,斷惑才能證得宇宙的真實。

  所以學正法首先要堅持一個「誠」字,不誠無物。假如是為了一時的煩惱不能排遣,才來學佛法,忽然境遇改善而有了太多的歡樂與閒情逸致,就丟掉佛法,這是虛偽的因;「因地不真,果遭迂曲」──虛偽的因就只能得到幻滅之果了。所以只有一本至誠,學法才會成功。

  (二) 敬

  「敬」並不是一天到晚磕頭禮拜,而是不隨便、不散漫、不鬆懈、不放逸。有些人吊兒郎當,不求甚解,即或於法少有心得,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、忽冷忽熱,像這樣就是不敬。因為他沒有把法當作生命,也沒有如救頭燃的切身感。「敬」是很嚴肅、很規矩,不是隨隨便便、馬馬虎虎。所謂齋戒沐浴,就是「敬」的一種表現,要有這種身心一致、表裏如一的態度,才能夠符合「敬」的要求。

  (三) 信

  「信」有「智信」與「迷信」。「迷信」是以一種私我欲望的功利心理為出發,執幻為真,自我安慰。真正的「智信」是到達不疑之地然後再信,才是「正信」。如果模稜兩可,將信將疑,那就缺少肯定;缺少肯定就不可能正確把握修行的方向,也不可能完成人生的使命。所以「信」必須是依智慧抉擇的「正信」,然後堅定不移地作為想念和行為的指針,才能獲得成功。

  (四) 行

  佛法講求「解行相應」,能夠理解多少,就應該做到多少;如果光是理解而不肯去做到,那就是「知而不行」,就等於不知。王陽明提倡「知行合一」,說明一切進化都顯現在「行」。如果求知解而離開實踐,就只不過是一種空疏的道理,既不能夠在生命中發酵,也不可能變化氣質,更談不上完成佛法人格化的生命的熔鑄了。

三、解脫者的風骨

  一個真實修行的人,畢竟跟不修行的人有所不同,起碼他應該如同儒家所講,是「有所為,有所不為」。由修行人而成為解脫者,必須先樹立自己的風骨,好比要建築一幢房子,必須先要完成房子的架構一樣。解脫者的架構是什麼呢?

  (一) 不為形役

  一般人之所以修行不成功,中途會退轉,就是因為讓心做了肉體的奴隸。

  老子說:「吾所以有大患者,為吾有身。」我們總以為這話太消極,其實不然。本來一個真實修行的人是自在解脫、無私無我的,但是冷了卻不能不加衣服,熱了就要脫一件下來,餓了就得進食;倘使甲狀腺分泌過盛而精神亢進時,就會失眠;當性激素分泌旺盛時,你會坐立不安,萌生追求異性的欲望,這些都是「有身為患」的淺例。試問,當你饑腸轆轆的時候,是否還能安祥地坐而論道?必定是要先安撫腸胃吧!坐久了,小便憋得很難過,體內水分下滲,膀胱容納不下時,你能不給它找出路?還能夠沉得住氣安然地靜坐沉思?像這些幾乎是一般人無可避免和無可抗拒的。

  老修行都知道「名、利、食、色、睡,地獄五條根」,因為這些能夠覆蓋本心,所以又稱為「五蓋」。大多數人都被這五蓋覆蓋了真如、般若、真心,或說是本來面目,覆蓋的下面當然是陰暗的。假如不能克服這些障礙,去掉五種覆蓋,修行就絕難達到理想的境界。

  這五蓋都是五蘊所派生的,自我意識也是因為「妄執五蘊為我」而形成的。

  名──有了虛假的自我意識,必然就有虛榮心的萌生,而求名、好名、愛面子。

  利──就是自我我欲的佔有欲和自我保有的得失心。

  食──肚子餓了,除了要吃東西,還要挑精揀肥。

  色──見少艾則慕少艾,這好像是一般人心理的自然反應,不能說是一種罪惡;不過若是踰東牆而摟處子,則未免行為踰檢而有損私德了。不少人既有了賢妻,還想金屋藏嬌。對修行人而言,這些都是無明的黑暗想念。

  睡──是睡眠、作夢、昏沉。

  如果腦子裏裝的都是名利食色睡,那心靈就會被這些無明的妄想熏黑,越熏越黑,心垢隨著轉生輪迴一世比一世加厚,熏得連一絲光芒都不能從心裏透脫出來,豈不是無明厚重?

  所以要想做為一個解脫者,在基本上,就必須不被肉體支配,而能支配肉體,不被肉體主宰,而能主宰肉體。

  古人為了防止五陰熾盛,使精力不致於過剩,而行「日中一食」,並且遠離葷腥,只吃素食。為了恐怕太安逸了會頹廢奮志出塵的節操,所以摒棄安適而行「樹下一宿」──不睡覺,只在樹底下坐禪。為了不使自己陷於夢魂顛倒,有人行「般舟三昧」──常行不坐。有人選定水邊林下去長養聖胎。像這樣精勤修行,都是為了克服肉體的障礙,都是避免心為形役的一種方便,當然並非究竟。所以平常要注意調飲食、調身心、調睡眠,把生活規律起來。

  孫中山先生說:「人者心之器」──肉體只不過是心靈的容器而已。我們不應該讓工具操縱主人,而應該由主人來運用工具,這就必須有正確的認識和適當的調和。

  修行人不去飲酒,就不會神志錯亂。不吃太多的葷腥,就可避免吸收太多助長無明的陰氣。為什麼古人吃素呢?因為青菜都是藉太陽光合作用的產物,所以它是屬於陽性的;而動物的肉,尤其是內臟酸性特強,因為它不見天日,所以陰性太重,會助長無明。

  像這些,現在的生理衛生學家也都經常提起。關於調心、調身的方法,我們可以從古德的嘉言懿行中,得到許多寶貴的啟示。

  (二) 不為物牽

  要想獲得心靈的解脫,首先要能「不為物牽」。

  有很多修行人,遠遁深山不肯見人,的確能做到「無思也、無為也、寂然不動」和「天君泰然,百體從令」的境界,可是一旦到了五光十色的都市裏,就未免把持不住,心旌搖曳了,顯然修行未到究竟處。各位想想看,自古以來哪有見不得人的佛菩薩呢?古人說「十字街頭好修行」,倘能入千萬人中,好像獨來獨往;看到五光十色,好像莊子講的「至人用心若鏡」──一切理、事、物來了,都能清清楚楚地鑒知,事過境遷,卻又事如春夢了無痕。能這樣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的話,自然就能「不為物牽」了,又何須遁居山野?

  「物」的範圍很廣,用二分法來說,心以外的客體統統屬「物」,人也是物,事也是物。也就是說倘若你能把持住心,不被周邊的幻象、浮光掠影所牽引、操縱、糾纏,就能像古人所說的「八風不能動」──一切得失、利衰、毀譽、稱譏來了,心不動搖,自然就能「不為物牽」了。假如有人讚美你幾句,你就感到萬有引力對你失效,覺得飄飄然,好像要飛起來了;有人諷刺、毀謗你,你就感覺萬有引力對你加倍,頭重得抬不起來了的話,這就是「為物所牽」。

  一個人只要捫心而安、揆理而順,自己是一個「無罪一身輕」、「仰俯無愧」的人,應該就可以堅持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,絕非建立在少數主觀、淺見者的好惡之上的。能夠做到這一點,那別人喜歡或討厭、毀謗和諷刺、誇獎與讚美,就都無關宏旨了。否則就是隨它轉,就是「為物所牽」。所以要想達到解脫的境界,首先就必須能站穩腳跟,做到「不為物牽」。

  (三) 不為情囿

  情,有正、有負,有大、有小,有凡、有聖。佛陀號「能仁」,菩薩一詞的根本含意就是「覺醒了的有情」。

  「情」是人類共同的道德根源。「情」更是成佛的資糧──無情不能成佛。

  何以說「情」是一切道德的根源呢?此一「情」,有正、有負,負的「情」是恨──是仇恨、鬥爭與毀滅;正的「情」是愛──是犧牲、奉獻與和諧。最渺小的昆蟲,最低級的動物,都有它最基本的摯情、慈愛,否則就不能夠繁衍下去。

  情,並不是個壞名詞,如果人類沒有情,同時也就沒有了道德、信賴和共存的基礎。說某人無情無義,這等於說他不是人,連冷血動物都不如,因為冷血動物也都有著或多或少的摯情。

  倘若人不愛父母,怎能算「孝」?不愛子女,又怎能是「慈」?不愛國家、不盡做國民的責任義務,顯然就是「不忠」;背棄朋友又豈是「義」?不愛自己的聲譽,就喪失了「信」。一切道德的德目都只是從一個「情」字萌芽、茁壯的。

  擴情於家族,可以「齊家」;擴情於邦國,可以「治國」;情周萬類,即是「能仁」,即是佛。佛的情就是大慈大悲,佛的名號之一就是「能仁」。

  如果缺少無私、無我的熱情,情感冷漠、意志消沈,那絕對不是學佛的材料,也不具備學佛的資質。佛、菩薩的情,是無緣大慈──對眾生的苦惱無條件的同情,不是因為認識他,和他有親戚或利害關係才同情;同體大悲──對眾生的病痛有感同身受的同感,這就是佛、菩薩的情。

  一個真正的禪者,他應該是有熾然的熱情而又迥超無我──熱情很高,但不是出自有我、為我之私。韓愈說:「博愛之謂仁」,我們只要儘量擴大情的領域至無限大,就可以完成作聖之功。

  不為情囿,也就是說不要局限於兒女私情,不要把感情裝在自己的口袋裏不肯擴散;如果把情局限在一己之私,不肯擴散開來,那就太自私了,絕對不配學佛。

  以上所說,看起來與佛法無關,而實際上,這都是成佛的基礎。只有最熱情、最博愛、最仁慈而能情周萬類又廓然無我的人,才算得上是大乘佛法的上上根器。若是情感冷漠、意志消沈,連做一個有用之人的秉賦都不夠,侈言學佛,豈不荒謬?所以佛斥責冷漠、自了的小乘聖者為「焦芽敗種」;「焦芽」當然不能再生,「敗種」顯然也不足取法,即或再派生下去,也不符合優生進化的法則,只會使生命愈來愈萎縮,品質愈來愈下劣而已。

  綜合地說,我們必須忘掉自己的形骸,不為外在的事物所干擾,然後再把我們的情感擴大到包羅萬生萬物,才是解脫者應具備的風骨。

四、禪的正行

  參禪必須要靠正確篤實的踐行,才會有圓滿的結果。如何才是參禪的正行呢?

  (一) 溯本窮源以竟理

  一天到晚鑽研理論,好像是治絲益棼,沒完沒了,道理永遠沒有止境。不少人皓首窮經,直到老死,依然是茫然無據,手足無措,實在可憐。

  我在《觀潮隨筆》裏寫過一段「理極必反」,請慢慢思索就會發現,不只是「物極必反」,「理極」也是必反的。窮理至極,窮到理未萌、事未生、一切生命沒有萌動以前,窮到無可窮時,才是真消息。如果把那原本沒有文字、語言的忽略過去,從頭再覓,那就當面錯過了。為什麼呢?全世界哲學家共同承認衡量真理有三個尺度:

  第一、只要是真理,它必定是原本如此的,只能發現,不能創造。

  第二、真理是普遍如此的,它是一般的,不是特殊的。求玄妙,尚奇特,只會走火入魔,絕不契合真理。

  第三、所謂真理,是必然如此的,並非信則有,不信則無。

  拿這個尺度去衡量,就知道真正的真理是原本如此的,原本有四萬個以上的銀河系嗎?有數不盡的星海世界嗎?有太陽系、地球嗎?有人類嗎?什麼是真理?這不就太明白了嗎?如果你不認知原本現成的真理,而要執著那些人為的語言文字,豈非執指為月、捨本逐末?就因為智慧不夠、泥跡失神的人太多,所以教外別傳的禪宗才應運而生。

  要窮理,就要「窮源溯本」,從人從哪裏來?地球從哪裏來?用分析、用回溯窮追下去,追到「山窮水盡疑無路」時,那「柳暗花明又一村」就呈現在你的面前了,這就是「理極必反」。所謂真理,所謂「法本法無法」,你就不難發現是怎麼回事了。下面的幾句話,我從來不講,因為講了以後,真理就會變成知識、學問,也就杜絕了你的悟緣了。當你恢復到生命的原貌、生命的共相,你也就不再懷疑「的確是眾生平等、生佛平等」了。所以我們應該參究到理的究竟處,才算到家,才有古人所說的「桶底脫落」,才是古人所講的「大事了畢」。

  附帶一提的,人們說「心安理得」,這句話有斟酌的必要,對有理性的高級知識分子來說,應該是「理得心安」。因為「理」尚沒有得,「心」豈能安?其實只要省悟到最初的就是最後的,最後的也是最初的,而灼然無疑全身投入,「心」就安了。這是參禪的真實眼目,努力的正確目標,若不朝此目標努力,只管聽別人嘴巴講,絲毫沒用,因為「從門入者,不是家珍」,他人的法財自己如何得以受用?不見道:「不經一番寒徹骨,焉得梅花撲鼻香?」

  (二) 行深般若以泯事

  「泯」是泯除、泯滅,「事」是「事如春夢了無痕」。完全不留痕跡,就叫做「泯」。因為一天忙到晚,腦子對「事相」感光,下一次再遇到這個人,你就認識;同一首歌曲一天到晚聽到,四處在播放,久之,不要看詞譜,你就會唱了。這是「耳根」與「聲塵」相對所產生的記錄慣性,一生一世記錄下來,到了下一世就成為檔案資料,保存在「藏識」裏;一旦成佛,這「藏識」就轉為「如來藏」。「如來藏」可以供佛自由運用過去多生中累積的資料,而不被過去的偏去個性所困擾。上一世做過劊子手的人,這一世雖然不是劊子手,他偏喜歡看別人的脖子,因為慣性的影響力還在。

  佛是離垢的人,他透過反省,早把偏去的性向和心垢完全清除掉了。

  佛經上講「摩訶般若波羅蜜多」,直譯就是大智慧到彼岸。既然是大智慧,那意思很明顯,絕非指小聰明而言。小聰明來自「分別心」,是所謂的「鬼家活計」;而大智慧則是「離分別」,毫無心機的,也就是「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」──像天真爛漫的赤子,是純真無邪的本心,這是可以理解的。但就「事相」而言,般若是一種大到沒有邊際的智慧,是一切智慧的根源,是一切理智的基礎。假使沒有摩訶般若,你連「分別心」都不可能產生,各位要仔細玩味這一句話,這就是「煩惱即菩提」的所以然,因為如果沒有生命,就不可能有知覺。因此摩訶般若就是我們生命的實質、生命的原態和生命的共相。

  要恢復並保持這大智慧,就必須「行深般若」。「般若」的另一詮釋,就是六祖所詮釋的禪定,真正的禪定才能正確地與般若相應。這可以概分為三個階段:

  第一個階段是「離執」:由參禪、參話頭或直接傳心,在領受所傳付的心態時,便進入離執禪定,離開了外界的干擾和對外界的執著。以前每一秒鐘想念從來沒有停止過,現在呢,心裏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沒有昏沈,也不掉舉,只是一片空靈,沒想任何事物。別人講話聽得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除了聽以外,根本沒有用想,這就是「離執禪定」。得到這種禪定、保持這種心態的人,在逛人潮洶湧的西門町時,好像是在曠野荒郊一樣,入千萬人中如無一人相似。如果你能加深並保持下去,那就如同古德所講「成天穿衣,沒有掛著一根紗;成天吃飯,未曾嚼到一粒米」了。當然不會去計較這是什麼料子?樣子做得怎樣?合不合乎時令?穿出去別人會不會笑?他沒這麼多分別心,這才是「行深般若」。

  「行深般若」以後,一切就很單純了,只要「為人臣止於敬」、「為人父止於慈」、「為人子止於孝」,並不影響做人的敦倫盡分,照樣可以做工作。如果帶兵,一定能夠打勝仗,所謂「掄刀上陣,只此一念」,豈非定如山岳、勇冠三軍?

  人到了離執禪定,前一分鐘的事,到了第二分鐘就事如春夢了無痕,沒有蹤跡了,自然就活得逍遙自在,完全是解脫、安祥了。佛經有一個名詞叫「正受」,「正受」有兩種解釋:第一個解釋是正確的感受:人活在這種感受中,才是正確的,反之就是邪受(惡覺受)。第二個解釋是真正的受用:修學佛法,若是沒實際受用,那叫做「乾慧」,等同沒有水分的植物、脫了水的香蕉,根本不是那個味道。所以必須有正受,才能淺嘗到法味。如果問佛法是什麼味道?多數人並不知道,平素只是說空話,並沒有嘗到法味,好比實際上兩餐沒有吃飯了,卻說吃飽了一樣。像這樣的人,是不合乎誠敬信的尺度的。

  我們要泯除一切事理,活在社會中,調和大眾,敦倫盡分,而不被事相淹沒、糾纏、纏縛住我們的道心,就只有行深般若了。

  般若,就是一種離分別的心態,就是「無住生心」的離執禪定。也只有以這種禪定為基礎,才好進而修行。

  我時常講「反省懺悔要在定中」,也唯有在離執禪定之中,你才想得起來你要反省的,否則便想不起來。我告訴各位,當我進入離執禪定,進行反省時,清清楚楚地記起我兩歲時在地上爬,也清清楚楚地想起媽媽生我時的光景。倘能再進一步,很可能會發露「宿命通」。

  各位只要真正得到離執禪定,做一番甚深功夫,專一無二、誠敬信地反省,說不定當下或三天、五天,就能反省到出生前的本來面目。若論發露神通,有的先發露「天眼」,那不是真正的神通,它仍然會退失;有的發露「天耳」,也還會退失;只有真正發露了「宿命通」的人,他的神通才是真的,才不會退失,因為他已知道了真實的自己。

  禪定的第二個階段是「去執」:透過反省的方法而去掉你的執著,消除心的污垢。

  第三個階段是「無執」:斷我、法二執,完全沒有執著了,當下就是大解脫,即是古人所謂的「桶底脫落」──心垢、我、法都沒有了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到此地步,「生命的基因,原本生命的狀態,最初的、最原本的、自他不二的自我」就呈現出來了,當下就是「證得真常」。

  所以如果不行深般若,就不能泯事,就會被一切事、一切外來的因素所干擾,就不得自在,心就不能保持安祥。所以一定要行深般若,這是要靠「心」去體會的。如果業障很重,這一生恐怕無緣聽到正法,必須是業障很淺,夙有善根,才可能聽到正法,我相信他現在就有了般若了。我為什麼這麼講呢?因為他現在心裏一點妄想都沒有,問他有什麼事?沒事;問他想什麼?什麼都沒想;問他睡覺了沒有?精神很好;這個就是摩訶般若抬頭了。

  你若是能夠保持這個,縱然是一天忙到晚,也好像是沒有事一樣,在千萬人中好像沒有人一樣,這豈不是自由自在?這是佛的大慈悲,這就是「安樂法門」。不能讓被壓抑、被埋沒的摩訶般若抬頭,就沒有真正的安樂。

  (三) 淑世超世以隨緣

  有很多禪者,像小說中的濟公活佛一樣吃狗肉、喝燒酒、到酒家去睡覺,那是「矯枉過正」,因為那時宋朝的人流行「只管打坐」,大都長坐不臥,一天到晚閉目合睛,顯得過於拘束、呆板,過於嚴肅而缺少一種活潑生動的機趣,所以濟公才現身說法,告訴人們修行不應該只修嘴巴和肉體,而應該保持光明磊落、純潔無邪的心態,能夠不污染自己的心,才是真修行。

  濟公就是《續指月錄》裏的道濟,不過《濟公傳》把他演義化了而已,真正的《濟公傳》叫做《醉菩提本事》,大約只有兩三萬字,那才是真正古本木刻的《濟公傳》,實際上那是一種變態,不是常態,不足為法。

  寒山、拾得說起來也並不代表禪,有很多西方人講新禪,看了寒山詩就標榜新禪,盲目地否定社會的價值標準,與「存在主義」一拍即合;穿著破爛的衣服,頭髮留得長長的,牛仔褲磨得發白,剪兩塊補釘再補上,褲管上棉紗破得像穗子一樣;台灣也有很多人效顰。像這樣衣冠不整,不修邊幅,而說是新禪,那真是天大的笑話!

  禪是很莊嚴的。從達摩西來,到以後的歷代祖師,所住的寺廟都是律宗的道場。律宗講究「三千威儀,八萬細行」,規規矩矩,一舉手、一投足都有規則。所以禪不是吊兒郎當、玩世不恭、嬉笑怒罵,而是心超世而行為卻是淑世的,也就是敦倫盡分。

  各位可以看看菩薩的形相,都是非常莊嚴,服飾、配件樣樣都很好,為什麼呢?「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」,人能莊敬,別人當然也會恭敬你。菩薩並不是虛榮心作祟才穿得那麼漂亮,而是為了人際關係的調和。我們讀《金剛經》「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」,到了吃飯的時候穿衣服,平常都不穿衣服嗎?不是這個意思,平常都穿便服,不過要持缽外出,就要加一件外出服了。

  所以我們參禪一定要效法佛陀的淑世風範,不要跟某些邪禪一樣,頭髮不理,鬍子不整,香煙燻得鼻子發黃,那絕不是一個真正禪者的形象。一定要一方面言行淑世,做一個規規矩矩、能夠調和眾生且受人尊重的人;一方面心靈超世,把我們的智慧、情感,擴大到與法界合一。一個徹悟了的心,一個親自證得了宇宙真相的覺者,他的心是現量的存在,而不是一個時段,或一個空間的局限;所以他的心是超越的,他的行為是循規蹈矩的,這樣才能夠隨順世俗。

五、到達生命的圓滿

  以上四個階段都做到了無遺憾,沒有缺失,必定能夠到達生命的圓滿。什麼才是生命的圓滿呢?

  (一) 完成人生的使命

  人生的使命,就是修正想念行為。而要修正想念行為,必須把握住一個重點,就是「去除無明」。色受想行識,都是「無明」的範疇,「無明」就是陰暗。「無明」大概分為三類:

  第一類是「無始無明」:這好比金礦裏的雜質,經過爐鞲的鍛鍊,把雜質完全去掉,成為純金,才是打破了「無始無明」,才能完成人生的使命,這必須徹悟和實修才能達到。

  第二類是「凡夫無明」,也稱為「根本無明」。它是由肉體、形骸所形成,而以「末那」起執為根芽。人們常常拿類似電腦的腦細胞當作真我而堅持不捨,這就是「根本無明」。人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累積著六塵緣影,人既堅持五蘊所積、六塵緣影為「我」,就難免會因為有我之私,而產生出佔有、支配、領導、自我保存等欲念,就不免會患得患失、貪生怕死。人類由物種進化的濁流中脫穎而出,走向人類進化的道路,朝向大同理想邁進的同時,也還殘存著物種的共性,這個才是真正的「原罪」。

  人類從物種進化中殘存的物種屬性,是什麼呢?

  第一是愚昧:這種例子很多,有人為了打麻將,而不煮飯給小孩子吃,只拿錢給小孩子,叫他自己過馬路去買包子,結果不小心被車子壓死了。

  有一位老太太八十多歲,她兒子五十幾歲才給她生了個孫子,老人家愛孫子自不在話下。她媳婦請她不要抱他,一切應由保母來,她不答應,硬要嚼餅乾給孩子吃。這孩子到了兩歲就發燒不退,到醫院檢查才發現肺都爛掉了。原來老祖母有肺結核,傳給她的孫子,孩子太小,抵抗不了,就這樣死掉了,也絕後了。這老太太反而抱怨兒媳婦不該出去做事,不照顧孫子。媳婦忍氣吞聲,保母忍不住說了實話:「老太太!醫生檢查體格說您有肺病,是您傳染給您的孫子的。」結果老太太難忍內心的愧疚、痛苦,上吊死了,兒媳婦也精神分裂了。誰害了這老幼三人呢?愚昧!

  第二是殘忍:那家失火了,沒有人掉眼淚,沒有人急得跳腳,只有人圍著看熱鬧。火燄好大啊!幸而被消防隊澆滅了,居然會有人感覺掃興、失望,抱怨火滅得太快,高潮還沒有出現,就被壓制了。這就是殘忍。

  出了車禍,慘不忍睹,卻還有很多人要爭著圍看,殘忍!

  第三是怯懦:兇猛的豹子不敢在平地上睡覺,牠要爬到樹上才睡得安穩。有人怕鬼,有人怕丟了面子,有人怕別人害他,擔心砸掉飯碗,因而大部分時間都活在擔心裏,活在提心吊膽裏,這是多麼可憐啊!

  所以針對這些凡夫無明的發露,必須去掉貪心、去掉瞋心、去掉愚昧,才能克服無明。要想去掉愚昧,方法很簡單,只要拔除我執──斷掉命根,自然會善根日增,菩提日長;逐漸地你的智慧就會昇高,同情心也會加大,從此菩提種子就會在你的心地上發芽、滋長、茁壯了。

  第三類是「聖人的無明」:聖人還會有無明嗎?聖人也有淡淡的無明,聖人若沒有無明,他就是超聖。

  為什麼從凡夫修成佛要三大阿僧祇劫?因為菩薩要經歷十種境界,然後才能成佛;由初地、二地一直到十地,上上昇進的過程中,都有很好的境界呈現,難免會或多或少耽著陶醉一段時光,所以每一地都要經歷或長或短的時間,這就是菩薩的微細法執。這種因為耽著聖境而形成的「住地無明」,也就是「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」的所以然。倘若菩薩不起法見,遠離分別,廓然無我、無法,那就頓悟成佛了。禪宗的傳承就是「不歷僧祇、不立階級」至高無上的圓頓法門。教內大德也都公認:禪是佛心──佛法的心髓、核心、真精神、真生命;教是佛口──教是佛金口所宣。如果我們忽略「心」而取其外形,就是「著相」。瞭解這一點,就知道參禪一法,絕對不是任何一個小德、小智、輕心、慢心的人所能承當的。

  (二) 贏取生命的永恆

  每一個人,乃至一切眾生,從無始來,於生死海中頭出頭沒,未曾覺醒,生不知來處,死不知去向,終生為業所牽,絲毫不能作主,這是很可憐的。由內心黑暗想念所製造的心垢,一直埋沒了原本的真心,埋沒了真實、永恆的生命。我們若想把這些塵垢去掉,就必須透過反省懺悔,以恢復被埋沒的本來面目,來贏得生命的永恆,這是一勞永逸的事情。

  佈大金口親宣說:「礦石煉成金子以後,金子不可能再變成礦石。」如果我們努力一番,拚命一番,到達大覺圓滿,我們便不會再成為凡夫。這的確值得我們努力,值得我們下定決心,不達目的,誓不休止,有志修行的人一定會成功。

  生命的永恆是什麼呢?就是佛陀在涅槃經裏所講的「常、樂、我、淨」。

  常──永恆不遷。

  樂──沒有煩惱,沒有干擾,非常自在,非常安祥,毫無缺陷。

  我──自覺自在,自在自覺,覺無不自,自無不在,法身遍滿虛空。

  淨──遠離罪惡,遠離污垢,只有清淨,只有光明。

  我們修學佛法必須達到這個境界,才是圓滿。而這種「常樂我淨」的境界,也就是真正的獨立,絕對找不到對立的、二元的任何東西,這才是不二法門的親證。真正的平等,如同海水一味。經上所講的那些名相,都可以親自去證實,那就是光明、安祥的「常寂光土」,那才是真正的、絕對的淨土。

六、結論

  最後我要做個簡單的結論,佛法在日常生活當中該如何修呢?就是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,自淨其意,是諸佛教」。

  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」是說不以惡小而為,也不要以為善小而不為。

  佛經上講:「以種種功德莊嚴法身。」法身,有「素法身」與「功德法身」,「素法身」少了那種寶蓋遮天的莊嚴華麗,所以要廣積功德;而此功德必須是「三輪體空」,以無住心去做的,一定要諸惡莫作,不要以為小惡不要緊,小惡產生小的心垢,心垢累積多了,你就會迷失自己,看不見真實。

  「自淨其意」──要常常淨化自己的意識。修行的法門最簡最易,諸佛、菩薩、歷代祖師秒秒不離的法門就是觀心,也就是說一念起時,你要知道;好的,可以做的,你就去做;不可以做的,就不要妄想,那叫空想。惡的念頭要責備自己,我不是這種人,我不可以有這種念頭;菩薩不會有這種念頭,我現在修的是菩薩行,所以我不可以有這種念頭。

  所謂「菩薩行」,就是成佛的「因地行」,發菩提心的人都是菩薩,不過也有「因地」和「果地」之分。在座已經有好幾位已經到達了果位菩薩,而果位菩薩並不是說會七十二變,而是說他的努力修行已經有了結果,而且能夠保任不失、不退轉,這就叫「得果」。繼續努力,上上增進,就會昇高果位;如果是上上根器,他不必經過三大阿僧祇劫,一生就可以成辦,完成人生的使命。

  如果人生不以修行為使命,不管他追求的是什麼,最後終歸幻滅。所以學佛法就得踐行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,自淨其意,是諸佛教」這四句偈。就讓我們拿這四句偈來共勉吧!